沈香悔恨,欲哭无泪。
手间一摸胸口,另一个骇人的念头油然而生。
她的衣裳……
好在沈香里外检查了一番,确信自己身上穿的圆领袍没更换过。她想想都后怕,若是婢女们非要计较礼数,为她更衣,擦身上汗,那她的女儿身岂不是会暴露于人前?
好险,下回再不敢喝高了。
婢女们受尊长吩咐,在外听了一夜动静。
床脚碾动,吱呀吱呀。她们猜沈香该是起了,叩门小声问:“沈郎君,您要沐浴更衣吗?尊长备下了新衣袍,命我等给您醒时送来。”
她们被谢青敲打过,知晓沈郎君的贵重,不敢僭越冒犯,也不敢无她传唤便入屋里打搅。
沈香倒是不想麻烦谢家人了,只身上衣满是酒肉臭,她不好凑到谢青面前道谢,用这浊味熏人。
思及至此,她羞赧地对婢女们道谢:“有劳两位了。”
“您客气了。”
不一会儿,婢女们就奉着巾栉、衣裳,与盛水的浴桶鱼贯而入。
沈香原本还以为要同她们拉扯一下,谋求一个独自沐浴的机会,谁知婢女们很是守礼,留下衣物以后,就阖门走开了。
省去她不少麻烦,沈香一派劫后余生的仪容。
她解下束胸的白绸,泡入水中,通体舒泰。里外都清洗干净后,沈香换上谢青送的金莲花橙蟾宫玉兔纹圆领袍。
这样艳丽的底色,这样稚气的纹样,沈香脸颊微烫,她已有好久没上过身了。
她一直扮作兄长,欲装扮稳重些,总挑拣暗沉的青绿底子的衣饰穿戴……谢青为她备这一身衣,是心里还把她当成个孩子吗?
她和兄长是双生兄妹,比较起年纪,确实小他好几岁。
沈香摸了摸衣布,知是轻薄的绫罗,最合适做夏日的时服。
她隐约想起日前在刑部衙门跌跤的时刻,啊,他定是看出她被闷出一身汗了。
尴尬,还有点难堪。
不过都是上峰一片好心,她诚惶诚恐下地,赶去道谢。
另一边,谢家书房。
明明该摆满书卷的屋舍却只架了一张九脊牙脚小帐样式神龛,帐座摆着一尊庄严宝相的佛像。一香檀香袅袅升腾,烟熏火燎,裹住了佛陀大慈大悲的眉眼。
谢青坐在梨花木圈椅上饮茶,面上仍是含笑,清风霁月。
今日休沐,谢青和沈香都不上值,故而才有这样一份闲暇敢夜里饮酒。算了算时辰,沈香也该醒了。
脚步声响动,谢青等到的并非沈家郎君,而是一道神出鬼没的黑影。
那人自窗棂掩入了门,伏跪于谢青膝前,恭敬地道:“尊长,已经抓到李将军之子李佩玉……属下是否要动手?”
谢青不答话,他放下建盏,缄默许久。
片刻,他沉吟:“唔……若是近日死了人,尸首乱抛教人发现,反倒不美。”
“您是想暂时留他一命?”
谢青看了一眼享用红尘香火的神佛,轻轻叹气:“唉,毕竟是父母亲生养多年的孩子,身体发肤总得奉还爹娘……这样,斩一只手送往将军家府吧。留口气儿,其余能剜下的皮肉,尽数丢入山中喂狗。”
部将明白了,这是要极刑凌迟折磨,要人生不如死。
“是。”下属小心翼翼看了尊长一眼,谢青脸上不露声色,唯有唇边浅淡笑意,内里意图讳莫如深。明明是温雅的郎君,却无端端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不过一个眨眼间,黑衣人不见踪迹。
而谢青,仍在喝茶。
谢家这么多条人命,只一个李家嫡子来偿,他真是太温厚了。
屋外终是响起了敲门声,谢青嘴角上扬,复牵起温和的笑,慢条斯理迎门。
是他的小香来了。
房门打开,沈香与谢青对望。
今日,谢青褪去了朝服,只着居家的常服——是一身淡翠绿底岁寒三友纹春袍,这样装扮居府的确闲适许多。谢青没有冠发,乌黑细软的黑发如云般倾泻,由一根窄细的竹节纹发带松松垮垮束着,说不尽的风流蕴藉。
很好看,沈香想,谢青应当是她见过最俊俏的郎君。
沈香不知为何,一见到谢青,满身的戒备就松散了下来。
她猜,谢青一定不知道,她在他面前其实是不拘谨的,虽言辞恭敬,但她不怕他,甚至很愿意同他待在一处。
沈香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袖子里忽然落下了那一张香笺。
“啊!”沈香惊呼一声,正要去捡。
行至一半,她又蜷指缩回了手。
早晚要给谢青的不是吗?既然他看到了,那便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