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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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悯手指一动,倏然间便蒸干了这一身僧衣,又将蒸干了的江世宁放出来,接着便大步流星跟上廿七,往前头客舟攒聚的江岸走。

薛闲缠在他腕子上,细细的尾巴毫无知觉地坠着,从袖口露出了一点儿尖,一晃一晃的。他在袖摆下拱了拱,终于探出了半个指头大的龙头,偏着脑袋看着廿七。

这小子先前虽是格外瘦小,却比十九显得有活气,约莫是经常出门跑动的缘故,加上脾性有些倔,总显得筋骨有力,是个硬头硬脑的熊孩子。

可这会儿,他每走一步,都似乎分外艰难。步子又轻又飘,仿佛刚一触地,就忍不住抬起了脚,多用一点儿力都难受。看着颇为费劲……就好似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一般。

仅仅走了十来步,他脸色已是煞白如纸,额头湿漉漉的江水刚被吹干,就又渗出了一层冷汗。

“你方才说你身体不对?是怎么回事?”薛闲瞧他面色极差,料想这绝不单单是哀恸所致,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廿七嘴唇已然白得毫无血色,活似大病未愈,高烧不退。脸色越是苍白,就越显得他眼珠深黑,黑得毫无光亮,简直不像个活人。他眼睫抖了抖,伸出舌头舔了舔开始干裂的嘴唇,摇头道:“没什么,我也不大明白,就是……就是骨头里酸胀着疼,脚一着地,能从脚趾疼到头顶,不敢太用力。”

他低低地回了一句,不等薛闲再开口,他又轻声道:“忍忍就过去了……总不比死了难受。”

江世宁步履匆匆间瞥了他一眼,又道:“也不定呢。”

陆廿七忽地想起什么般,转头看向江世宁,虽说他实际年纪比看起来要大一些,但在江世宁眼里,依然是半大孩子,说话也就有些横冲直撞的毫无顾忌。他冷不丁问了江世宁一句:“你不是活人了吧?”

那么一瞬间,就连缩在袖口里的薛闲都觉得陆廿七的眸子瞬间亮了一些,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江世宁这种脾气的人,也就对着薛闲时不时顶个嘴,跟孩子是不会一般见识的。他愣了愣,点头道:“嗯,死了三年了,只是心愿未了,暂居在一张纸皮上。”

陆廿七闻言,路都走不顺了。脚掌踩地用错了劲,吃痛地叫了一声,额上又渗出了一层冷汗。然而他却全然未顾,只盯着江世宁道:“当真?这样说来,即便是死了,也不定然会消失无踪?”

江世宁看了玄悯一眼,又看向陆廿七,含混道:“生魂多少还是会逗留个一时半刻的,若是情况特殊,多留一阵子也未尝不可,是么大师?”

玄悯瞥了他们一眼,并未开口,但也不曾否认,只抬手指了指前面,示意已经到了。这里攒聚了不少船夫渔民,人多口杂,不便讲这些神神鬼鬼之事。

陆廿七似乎已经全当他默认了,顿时脸色缓和了许多。

在他们面前的江岸边,七八条客舟渔船凑成了堆,全都拴在了岸边。至于船上的人,则纷纷下了船,几人合力,从一艘大一些舟船上拖着什么东西。

“天呐……这都是什么时候落水的人?”有人啧啧几声,“怎的都泡烂了?”

“我在这江上捞了这么些年的尸,头一回碰上这种阵仗。”那是捞尸人的声音。

自打陆廿七在他船上诈了尸,捞尸人便暂且先弃了剩余的那些浮尸,先把船上的三个运回了江岸。将陆十九和刘老头好生搬上石面,又架着陆廿七在江边安顿好,灌了他几口热酒暖一暖冰冷的身子,这才又摇着船去捞剩下的那些。

歇在江边的渔民船夫听了捞尸人的形容,也都纷纷搭了把手。

他们的船不方便搭载死人,毕竟还得装鱼载客,多少有些晦气。便帮着捞尸人把泡成破棉絮似的浮尸拖拽上了岸,摆成了一行,乍眼一看,颇为触目惊心。

玄悯看到那一排浮尸,眉心便是一皱。

“方才可吓了我一跳。”捞尸人刚到岸边,正在把最后一趟尸体往岸上搬,边搬边道:“原本浮着六具,我还数了,一个小渚旁一具。结果方才去捞最后两个时,不知怎么回事,又浮上来一具,刚巧浮在我船舷边,那滋味……简直了!”

薛闲暗暗用爪子挠了玄悯一记,闷在袖子里低声道:“秃驴,看着点那些尸体。那捞尸人说的那具应该是被我放上江面的,这些尸首跟那百士推流局脱不了干系,回头跟你细说,你暂且先注意着点儿,看看那尸体上有无古怪。”

他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旁人听得不甚清晰,玄悯倒是听了个七八分,就好像是顺着衣袖里的空隙传上耳边的。

玄悯略微皱了皱眉,朝一旁偏了下脸,“嗯”了一声,又用掩在袖摆下的手指不动声色地轻弹了一记那孽障的尾巴尖,示意他在人前不要乱动,安分一些。

结果被那孽障狠狠咬住了手指头。

玄悯淡淡道:“松口。”

江世宁和陆廿七同时愣了一下:“什么松口?”

玄悯面色未变,依旧无甚表情地看着那些被捞上岸的浮尸,目光一一扫过,从烂得能见骨头的脚脖子,看到杂乱的头发,和岸边那帮掩鼻皱脸干呕着的人相比,简直有种飘然出尘的气质。

约莫是这气质太过唬人,江世宁没得到回答后,也不敢再多问,权当自己耳鸣听岔了,又默默扭开头去。

被弹了尾巴尖的薛闲叼着玄悯的手指,狠狠咬了半天,这才泻完愤松了口。

薛闲所猜测的倒是不错,这七具浮尸身上虽没有太多古怪,但腰间都吊着个东西。趁着那群渔民船夫呕的呕,透气的透气,玄悯用白麻布隔着手指,不动声色地将他们腰间的东西都摘了下来。

一排七枚,都是被划了姓名的军中铁牌。

这一看便知,这几人和墓室下头镇着的那些是同一批。

薛闲见他用麻布将这些铁牌包好收了起来,又道:“对了,埋进江底的那些铁牌也还在,只是不大齐全,回头再细看吧。”

这么说着,玄悯已经走到了陆十九的尸身旁。

廿七正跪坐在那里,抬手虚虚地摸索着,一副想碰一碰十九,却又不敢惊动的模样。好像生怕他一动,十九就真的死透了一样。

“你看——”廿七抬起头,目光是落在玄悯身上的,可又莫名有些空茫,越来越像个……盲人。

“我能感觉到他在这里,我能摸到他,但是我看不见他。”廿七道,“我能看见你们,能看见这岸上的人,尽管看不清楚,辨不出五官,但总是能看见的。可独独看不见十九。”

玄悯瞥了眼闭目躺在江石上的十九,又盯着廿七深黑的眼珠看了片刻,道:“你所谓的‘看’,不是以目力在‘看’,你双目已眇,只是自己不曾发现罢了。”

“你这话是何意?”廿七的嗓子一紧。

薛闲偷偷从袖摆下露了头,也盯着廿七的眼珠,道:“怪不得,我说怎的淹了回水,眼睛就无光了。”

他想了想,冲廿七道:“陆十九同你换了命,怕是连同扶乩那些也一并落到你身上了。你身体上的异变多半也与此相关,只是现在还不曾变化完全,所以得受些皮肉之苦。”

陆廿七愣了片刻,茫然道:“你是说……你是说,我的眼睛也会变得和十九一样?”

“不是会,怕是已经变了大半了。”薛闲道,“你眼里的东西,或许已经不是它们的本身轮廓了,而是气。你眼中所见的一切,大约就是陆十九平日所见。”

“那我看不见十九,是因为……”廿七鼻翼动着,像是突然喘不上气,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皱着眉,眼圈在眨眼间泛了红,“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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