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25节(1 / 2)
胡闵行将烟在桌上水晶烟灰缸中摁灭,面色阴沉:“洋人动作倒快!这盎格鲁来的警备队队长真是一把好算盘,名利双收。他胃口也未免太大了些!”
阿克曼缴获十万现银,又通过此事博得大好名声,确确实实当得起名利双收四字。
话虽如此,胡大老板却明白不过口头泄愤而已。当日半夜前去交易的人和船没能按时返回,便知定是出了意外。白天派人在沿岸探访,始终不得要领。直至半夜,辗转反侧中接待了回来报信的颜幼卿,才弄清楚前因后果。震怒之余,还有沉重打击带来的沮丧与忙乱。他于第一时间四处联络有关系的洋人,欲图与警备队长说上话,希望能及早放人,最好还能设法把收缴的现银要回来几成。
关系很快就找到了,阿克曼先生却学着华夏人的习惯与胡老板打起了太极。没过两日,太极也不打了。别说退还部分现银,就连扣押的人也必须先交齐罚款才肯释放。胡老板不知道,阿克曼队长突然确认即将损失预料中的大笔收入,正肉痛得很,自然格外不好说话。凭你什么胡大善人韩三爷,他才不管。
胡闵行按捺住心头恼怒与烦躁,问:“你当真确认,那关在警备队牢狱房的枪手,不是鑫隆的人,而是韩三爷的人?”
“是。我按东家吩咐,这两日紧盯住段二老板宅院。他一直没有回家,不知躲去了哪里。然而昨日韩三爷一大帮子手下到段宅找人,附近有不少人看见。那些手下衣着打扮、行事做派,与当日洋人船上跟在段二老板身边的护卫十分相似。我尾随了一段,听得其中为头者说道,因鑫隆把人借走帮忙,却失陷在洋人警备队,说好的报酬也落了空,韩三爷十分生气。他们没能找到段二,说是要去鑫隆总部,寻金老板的晦气。”金老板,即鑫隆商行的大老板。
胡闵行沉默片刻,似是有了主意,向颜幼卿道:“你稍微等会儿,我写封信,你替我去送给韩三爷。他就住在北边石板街,差不多快出下河口的地段。地方不难找,你到附近一问便知。”
颜幼卿心下吃惊,却没有多问。胡闵行当然也不会与他细说。很快写完信封好,又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送了信回来,还继续帮我留意段二踪迹。一旦发现蛛丝马迹,不要打草惊蛇,马上通知我。”
颜幼卿揣着胡闵行的信,赶往石板街。在街口随便问一句,便有人指路。他本以为韩三爷住所必是高墙大院,谁知不过一处普通平房院落。门口也完全没有想象中黑衣人伫立守卫之类的情景,几丛开败的野花,石桩上还蹲着一只肥猫。叩了半天门,出来一个中年女子。若非大老板说得仔细,颜幼卿简直要怀疑找错了地方。听说是广源商行胡大善人有信给韩三爷,那女子从门内出来,领着颜幼卿穿街过巷,最后来到下河口深处一家赌博会馆门前。颜幼卿看见门口闲散待着的几个黑衣人,才明白过来,韩三爷说是住在石板街,平素出没,可不一定在什么地方。
一名黑衣人接了颜幼卿递过去的信,搓捏查验一番,拿了进去。不一会儿出来,说是已然转交三爷,叫他回去复命即可。颜幼卿本想着也许能见到韩三爷什么样,不料对方架子大得很,并不接见他一个无名小卒。
返回时顺路又买了两份报纸,时事新闻版面都在报道海关销毁鸦片之事。这几日颜幼卿奉胡闵行之命追查鑫隆段二踪迹,又潜入海港码头探得鸦片存放地点,中间一直没忘了买报纸关注事件进展。起初还有些担忧,待见各家报纸争先恐后报道,又说有外国记者介入,还有许多本地民众,特别是青年学生呼吁声援,渐渐放下心来,对安裕容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知情人,结合表象事后推导,大约能猜到峻轩兄使了哪些手段。这里头,必定还有徐兄,以及峻轩兄的洋人朋友们的大力帮忙。
只是算起来,阿克曼吃足了两次哑巴亏。对方绝非宽宏大量之人,只怕迟早要伺机报复回来。颜幼卿默默盘算,反正已经得罪了人,不如设法拿捏到对方把柄,彼此忌惮,反为上策。无论如何,往后行事都得愈加小心才行。
又把新闻报道回头看了一遍,忽然意识到各家报纸甚嚣尘上,对销毁鸦片一事热烈关注,倒是被警备队关押起来的犯人,不过寥寥数语,未曾深究。如鑫隆、广源、韩三爷这类字眼,更是从未出现。想一想便有几分理解,阿克曼既要收罚金,自不会与几家地头蛇彻底撕破脸,将犯人确切身份泄露出去。至于其他人——便是新式学堂里热血正义的年轻学生,家中也未必没有个爱抽大烟的叔伯姨娘。讨伐买主,说不定就大水冲垮龙王庙,得罪了自家人。
心想如此也好。王掌柜毕竟对自己常有关照,恩情不论厚薄,总之不是虚的。颜幼卿绝不会盼着对方背上骂名,身陷囹圄不得脱离。
二十九这一天,半城的人都跑去看销毁鸦片,警备队与海关调集许多士兵维持秩序。颜幼卿虽然也颇想去瞧这个热闹,情势却不允许。天黑后悄悄去看了嫂子与侄儿,送去点年货。母子三人十分想念他,更期盼能全家团聚过新年,奈何颜幼卿要防备老板随时差遣,只得匆匆话别。一家人流离颠沛,只要平安相见,就心生庆幸。能不能一起过年,倒也并非太执着。
从嫂嫂处离开,已是深夜,天空飘起了薄雪。走到巷口,终究没忍住,转弯拐到薪铺后街,停在《时闻尽览》报社门口。马上就要过年,许多宅院这个时辰仍没有熄灯,但街上早已空无一人。报社门口空寂无比,颜幼卿知道只有徐文约与两名签了长约的帮佣在后院居住,虽说是顺路,却也是个探望的绝好机会。徐兄并无家眷在此,过年想必寂寞。他又对嫂嫂侄儿多方照顾,许久未曾露面,实在过意不去。
颜幼卿跃上一棵树,望见后院徐文约房间位置亮着灯,再不犹豫,纵身跳进院子。
徐文约被他吓一大跳,随即又惊又喜。两人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谈论最多的,还是销毁鸦片一事。徐文约虽得了安裕容知会,且主动要求承担起引导舆论之责,却深知这位兄弟表面玩世不恭,实则胸有丘壑,行事出格,胆大包天,总怕他还隐瞒了其他内情。这时见到另一当事人,自是打破沙锅问到底。颜幼卿掂量着说了一些,心中拿不准的,便道:“徐兄还是回头问峻轩兄吧。”
徐文约道:“你就只与你峻轩兄好,专门听他撺掇,不知道我担心你们担心得头发都掉了么?”
颜幼卿很惭愧,然而依旧道:“我怕说不好,反叫你误会。你还是问他自己吧。”
徐文约悻悻道:“算了,问你也白问。年后约翰逊要去南方,裕容说咱们兄弟三个单独送送他。就在他的地方见面,安全隐秘,能放心说话。日子定在正月十八。正好你今天来了,省得之后想办法通知你。”
颜幼卿踌躇道:“我去合适么?”
“裕容先前陆陆续续与约翰逊隐约提过你的事。这一回销毁鸦片,借了他许多力,彼此也算是意气相投的朋友了。听裕容的意思,他也还挺想见见你。再说他马上就要走,也不碍什么。”徐文约在桌子上一堆稿纸底下翻出张便笺,“这是地址,你记住。”
颜幼卿对约翰逊这洋人印象还不错,遂表示同意。忽觉那日与峻轩兄匆匆一别,至今算来不过几天,竟好似过去很久似的,以致颇为想念。想到年后能够相见,陡然生出一股欣喜期待之意,十分愉悦。
二人说至凌晨,颜幼卿方告辞离开。徐文约没往外送,免得惊动帮佣。他桌上还摊着许多稿件,须尽快看完。自从《时闻尽览》改为日刊后,于时事新闻方面表现不俗。最近海关截获走私鸦片系列报道,更是领先同行,叫人不可小觑。徐大社长越发忙碌了。
颜幼卿依旧翻墙出来,先落在树上,踩着枝丫跃出一段距离,才小心翼翼落地。习惯性地检视雪地上留下的新鲜鞋印,随即不觉自嘲。这雪还下着呢,眼看越下越大,到天亮时分,再深的脚印也消失了。忽然心念一动,这等天气,正适合掩藏行迹,日子又到了除夕,那段二老板在外躲了好些天,未必不会趁此机会回家一趟。
当即不再犹豫,转头便往段宅而去。借着雪光勘察一番,果然在门外发现了浅浅一行男人脚印,明显是自外归来。依照深浅判断,进门之人抵达不过半个时辰。颜幼卿暗道一声侥幸,连日蹲守,总算有了成效。段二这个日子回来,估计至少要在家里过完大年夜。颜幼卿返回住处,预备等天亮了再报给大东家。
广源商行码头分店打过小年便关张放了假,总店要做洋人生意,等除夕下午才歇工。颜幼卿这些日子除去在外打探消息,偶尔回来,还住在总店库房原先住处。天亮之后找胡闵行,奈何大老板不知在忙什么,寻不见身影。到得傍晚,忽然差人叫他,到一处别馆吃饭。去了才知道,原来王贵和等人于今日下午被释放,这顿饭专为替几人压惊。
胡闵行要回家吃年夜饭,与下属喝了杯酒便先行离去。王贵和拉着颜幼卿的手,一边自己喝一边敬他:“幼卿哪!多亏你机灵,才没叫洋人一网打尽。也多亏你在外面给东家传信,帮忙周旋,老哥哥几个才能这么快出来啊。”一同失陷的胡管事与护卫已经随同大老板离开,在座只有船工头目老拐,并另一个同为狱友的高级伙计,王贵和说话间十分随意。
颜幼卿有点不好意思,王贵和提的这些,其实都是顺带。不过他自问也没有什么对不住王掌柜的地方,道:“还是东家有办法,体恤下人。若不交罚款,洋人怎肯放人?”
王贵和长叹一声:“这一回咱们可亏得太狠了。好在得了韩三爷援手,叫鑫隆剜出一块肉来。否则东家便是叫我等在洋人牢狱房里过年,也不敢有所抱怨哪。”
颜幼卿听见这话,似乎是大老板联合韩三爷,逼迫鑫隆出了罚款,换得众人除夕日释放。仔细一想,却也合乎情理。韩三爷大约没什么洋人门路,更不可能自己掏钱交罚款,又注重面子和义气,非把自家兄弟救出来不可。如此搭上广源的人脉,花费鑫隆的现洋,换得手下自由,也算一笔好买卖。
“若不是听大东家讲有韩三爷的人陷在里头,我真以为是段二做下的局,还说什么时候鑫隆有了这大本事,居然支使得动洋人。不过事后想想也不可能,他段二怎会把到手的鸭子舍出去?看着吧,段二这回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定要在韩三爷手里狠狠吃个教训不可。”
颜幼卿没接这茬,只陪着喝酒。过一会儿,问道:“掌柜的,往后不做鸦片生意了罢?”
王贵和举杯一饮而尽:“不做了。太吓人。便是东家想做,我老王也不做了。”
过完除夕,颜幼卿很是享受了几日清闲。相比他的闲散,广源商行总店其他人可要忙碌得多。胡闵行无端损失十来万现银,心痛滴血。饶是他素来养气功夫到家,也连着阴了许多天脸色。总店不过歇了除夕半日与初一一天,便开门做生意。胡大老板更是想方设法,多方拓展,开源节流,只求多赚几块大洋。
颜幼卿自乡下返回以来,一直奔波忙碌,更兼焦虑担忧,如今总算暂时安稳。十来天工夫哪儿也没去,缩在自己的小房内,吃饭睡觉,读报练功,专候正月十八和安裕容等人见面。
正月十五元宵节,胡闵行又派人叫他去吃饭,是招待大管事与高级伙计们的春饭。饭罢,待其他人都走了,大老板单留下他,道:“幼卿,明日陪我去赴个约。”
颜幼卿问:“可要我做什么准备?”
胡闵行道:“不必,你随我同去即可。是韩三爷出面,约鑫隆金大与我言和。你一向稳妥,想来不会出岔子。”
颜幼卿应了。回到住处,独自坐下慢慢思索。若只看表面,胡闵行待自己,仿佛比过去更倚重,更满意。然而直觉却告诉他,大老板心内并不见得给予自己更多信任。每一次命令与回复,都似乎暗含审视考察之意。颜幼卿仔细琢磨,觉得自己暂且不必草木皆兵。广源赶在鑫隆前一天与洋人交易,此事属内部绝密,为何会被鑫隆与海关两方拦截,以致财货两空,几乎全军覆灭。大老板探查这许久,大约始终未能找到确切证据,既无法怀疑,又不得不处处怀疑。这般反复试探,想来并非只针对自己。
不过是陪同赴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第30章 鸿门无好宴
西历二五三八,夏历三〇八九,甲寅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经南北双方共同推举并投票决议,原北方新军大统帅兼军政府首脑祁保善正式当选为华夏共和国联合政府第一任大总统,南方执政府临时大总统宣布退位让贤。
此时距离革命党人推翻前朝皇廷,已然过去三年有余,时间进入了光复第四年。
祁大总统于元宵佳节当日发表了《新春告全国同胞书》:
“……深愿竭其能力,发扬共和之精神,涤荡专制之瑕秽,谨守宪法,依国民之愿望,达国家于安全完固之域,俾五大民族同臻乐利。凡此志愿,率履勿渝。谨掬诚悃,誓告同胞!”
至此,蹉跎数载,几经反复的南北和谈终于落下帷幕,新政府权力归属尘埃落定,而华夏国运也仿佛终于在各方明争暗斗与期盼展望中开启了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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