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16节(1 / 2)
又过了大半个月,冈萨雷斯校长那位前来女高出任教学督导的朋友终于到了。尽管再有一个多月就该放耶诞节假,校方依然决定开学,不过只收取半年学费。协助冈萨雷斯筹备建校工作的三位夏人秘书,另两位都转了合适的职务。一个做校长助理,另一个本来就是应聘的教员,如今学校开张,自然去给学生上课。唯独安裕容,拒绝了冈萨雷斯的聘请,只兼职给校董会的几个洋人做做翻译,有需要时帮忙配合校方搞搞交际,倒是突然一下子变得清闲不少。
原本冈萨雷斯还觉得十分惋惜,自从知道不少女学生入校第一天就打听安秘书消息,遂不再坚持。因为三位秘书曾轮流担任招生咨询工作,好几个新生,甚至包括陪同而来的夫人们,均对安秘书印象深刻,可说侧面提升了招生成功之比例。如此一来,冈萨雷斯校长不得不怀着矛盾的心情竭力挽留,让安裕容继续住在由临时办事处改为教工宿舍及办公室,包括招生咨询处的旧洋楼里。
这天安裕容在《时闻尽览》报社闲坐,顺手拿起一份新出的报纸。南方临时执政府大总统刚刚抵达海津,祁保善大统帅三日前自京师回到海津宅邸,专程迎接。时政版增至满满八页,全是关于此事的报道。另有主编徐文约亲自执笔撰写的南北和谈前景分析。眼下对于和谈一事,在南方或许偶有悲观论调,北方则一面倒地昂扬激动,仿佛明日就要开启华夏崛起之新纪元。
关于时局问题,安裕容与徐文约时常聊起。总的来说,徐社长基本持乐观态度,而安公子则相对保守。但临时大总统既有亲自北上之胆色与胸襟,而祁大统帅亦不吝做出全力拥护共和的积极态度,南北和谈,可说众望所归。眼下几乎算得上是前朝覆亡、皇帝逊位以来,华夏凝聚力最强的时刻。即便是安裕容,也不免怀揣希冀,企盼两位领袖人物胸怀天下,革故鼎新,带领这个贫弱的国家走出深坑泥潭。
只是这些天来,各家报纸越唱越欢,越唱越不着调,颇有些看腻了。安裕容把时政版飞快地翻过去,准备看看社会版和文艺副刊以作消遣。瞧见副刊上新连载的小说,暗自庆幸。多亏上一期发完了《仙台山历险记》最后一回,否则就要跟南北两大巨头相会的大热门撞个正着,岂不尴尬?将小说看了个开头,觉得无甚趣味,瞥见广告栏有最新电影,遂多瞧了一眼。
“百花香影片公司名贵出品:《天涯何处无芳草》。”一看就是鸳鸯蝴蝶派的故事,男欢女爱卿卿我我,没多大意思。
“凤凰影片公司隆重献映:《喋血惊魂》。”安裕容自问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对牵强附会的惊悚故事没兴趣。
“大时代影片公司有声彩色巨片:《剑胆琴心》。”侠骨柔情,快意恩仇,还是新出的有声彩色片。安裕容暗自点头,这个不错。见广告上写着“新风尚大剧院连演半月,票价大洋一元整”,摸出两块大洋,出房门找了个帮佣,另加十个铜子做小费,叫他跑腿去买两张月末的票。
拐到徐文约的工作间,在书桌书架上到处瞅:“徐兄,你那一沓子朗润斋的水印花草笺呢?”
徐文约正在读稿件,闻言道:“只剩了三两张,大约夹在哪本书里当书签了罢。”
安裕容一通翻找,终于寻到,抽出口袋里的钢笔,在书桌另一边坐下,蘸了墨水写信。
徐文约问:“给谁写信呢?”
“叫小幼卿出来看电影,新上映的有声彩色片。我懒得走了,信写完就放在你这里,明早报童来取报纸,顺便帮我捎过去如何?”
徐文约听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摇头道:“他哪里有空?不说店里的事,再过一个多月就该去接家里人,他连看房子的工夫都腾不出来,哪来的时间陪你看电影?你这般特地送个信去请,他怎么好意思推辞?这不是平白叫人为难么?再说了,你真想约他,就这么点距离,连坐电车带步行,统共不到一钟头的路,至于非要托人送信不可?还非得糟蹋我最后几张花草笺。我看你这些日子是越过越懒散了。多亏幼卿是个踏实人,否则岂不是要被你带上歪路去?……”
数落半天,忽又道:“有声彩色片?不便宜吧?”
安裕容笑笑:“是不便宜。”
“多少钱?”
“一块大洋。”
“两张票?”
“不是,一张。”
徐文约忍不住拍下桌子:“两张票能顶普通人半月伙食费!你这花钱也太没个数了!”
电影是洋人的玩意儿,传入华夏没多少年,看电影自然也是个奢侈享受。通常黑白无声电影,票价两角三角不等。如今有声彩色电影面世,价钱竟是翻了几倍。
“你这会儿连个固定收入都没有,坐吃山空,如此大手大脚,迟早无以为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裕容,你这得过且过的脾气,可是得改一改。”徐文约有些恨铁不成钢。
安裕容嘻皮笑脸:“那不是还有徐兄你救急么。”
徐文约哼一声:“那怎么也不见你买张电影票来孝敬孝敬我?”
“黎小姐都追到海津来了,兄弟我这不是特意把招待佳人的机会留给你么。我先带幼卿去瞧瞧,替你探探路,回头你才好陪佳人去看嘛。”
提起到海津来上学的黎映秋,徐文约严肃起来:“不要乱开玩笑,你我兄弟当然信得过,万一传出去,到底有损女孩子清誉。”
安裕容不以为然:“人家可是新女性,不在乎这个。京师又不是没有女校,怎么非跑到海津来读书?心有所属,故不辞远途,徐兄以为然否?”
徐文约近日正为此发愁。受了杜家的恩惠,黎映秋来海津,于情于理,都应该多加关照。然而其中距离分寸却颇不好把握。最麻烦的是,黎映秋放着京师的学校不去,听说海津圣西女中招生,巴巴地赶过来,徐文约还真不知拿对方如何是好。
“幼卿吾弟惠鑒:
秋末冬初,唯歡聚可祛寒。浮生忙碌,思觀影以遣懷。今有新風尚大劇院最新上映之《劍膽琴心》,大增聲色,足娛耳目。古人雲,獨樂樂何如眾樂樂?欲邀弟月晦日同賞,意下如何?隨信附電影票一張,望萬勿爽約為盼。
兄峻軒手書”
月末最后一天,是颜幼卿歇工的日子。他站在新风尚大剧院拱形的西式门洞里,把捏在手里的信封打开,抽出电影票看一眼,忍不住又抽出信笺看一眼,抿着嘴无声地笑了笑。
当日从报童手里拿到这封信,他很是诧异了一番。等听明白怎么回事,展开细读,虽然觉得安裕容此举未免显得莫名其妙小题大做,心底里却又为这郑重而又风雅的邀约感到十分受用。记得幼时见过父兄邀约友人饮酒品茶、赏花玩月,便是如此做派。安裕容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写在宣纸印的花草笺上,居然不让人觉得突兀,反而相当别致。
颜幼卿来得有点儿早,正如安裕容信上所写,此时已是秋末冬初,寒意凛然。在门洞下站了半个钟头,从里到外都凉透了。颜幼卿常年习武,自恃强健,只穿了件衬衫,外罩单衣。好在人多,都赶着最后一日来看彩色有声片,进进出出络绎不绝,添了许多热气。
“峻轩兄!我在这里!”颜幼卿一眼看见安裕容出现在大门口,正东张西望,赶忙挤过去,拍一下他肩膀。
“来多久了?票带了么?行,咱们进去。”安裕容拉着颜幼卿往里走,忽又停住,“手怎么这么凉?你穿太少了!”脱下外套便往他身上披。
“我不冷。”周围都是人,颜幼卿不好意思挣扎,“真的不冷。”
安裕容径直抽出他手里的票,迅速上前,和自己的一起递给检票员。颜幼卿只得披着外套跟上去。
第20章 何当知君意
大时代影片公司这部最新有声彩色电影《剑胆琴心》,改编自云生楼主的侠义小说《奇侠奇情录》,前朝末年曾名噪一时。安裕容看了开头才发觉,少时早已读过此书,是个十分曲折的复仇故事,兼有解开身世谜团,结义兄弟反目,两男共争一女……诸如此类颇为引人入胜的情节。
因内容早已了然于胸,难免有些心不在焉。转头见颜幼卿正挺直脊背面向前方,端坐不动,显是聚精会神,看得分外投入,不觉有些好笑,随即又起了逗弄的心思。自先前打女招待手里买的糖果盒中拈起一颗没剥纸的枫黎糖,递到颜幼卿嘴边。颜幼卿下意识张开嘴,结果咬下来半块没滋没味的蜡光纸,发觉上当,连忙吐出来。正要低声说话,被一颗圆圆溜溜酸酸甜甜的糖块堵住了嘴,却是安裕容飞快地剥掉另一半糖纸,将糖块塞进了自己嘴里。
这枫黎糖他从来没吃过,只觉酸甜适中,别有一股清香,十分顺口。咂吧几下,才感到不好意思。察觉安裕容肩膀耸动,正使劲儿憋笑,一时羞恼,不知该如何反应。忽然伸手抢过糖盒子,抱在自己手里,省得对方继续作怪。幸亏影院中一片昏黑朦胧,无人留意。发了一会儿窘,电影渐入高潮,也就丢开杂念,认真观看。
安裕容暗自笑了半晌,见颜幼卿再次被电影吸引,试着抽了抽糖盒,居然纹丝不动,遂放弃了与一位武林高手争夺手中之物的心思。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指,自盒内慢慢摸出一颗糖来。颜幼卿机敏非常,察觉异动,马上低了低头,以为是安裕容自己要吃,遂不加理会。
安裕容剥去糖纸,把糖块递到颜幼卿嘴边,见他没反应,贴近耳边小声道:“吃罢,不逗你啦。”颜幼卿扫他一眼,似是不放心,仿佛无意识般伸出舌尖舔了舔,确认不是陷阱,才张嘴咬住,一眨眼将整块糖吸溜进去。
光线朦胧,安裕容并看不清对方动作,指尖那一点清凉湿润柔软细腻的碰触却分外清晰,惊得他似被蜂子蜇了般猛地缩回手,放在膝头摩挲。定神观察身边之人,可惜始作俑者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正直直盯住银幕,视线如同被黏在了上边,丝毫未曾发觉有何不妥之处。冲着自己这面的腮帮子凸起小小一块鼓包,引得他指头发痒,只想抬手戳上一戳。就连对方咽口水的声音,也似乎被无限扩大,即便影院喇叭中传出的啼笑怒骂亦无法遮掩。
安裕容忍不住在心底暗叹一口气。许久之后,于晦暗中轻轻摇头,认命般笑笑,伸手又摸出一块糖,剥了糖纸递过去。
电影正演至紧张处,颜幼卿俨然全身心投入其中,早已忘了先前的恶作剧,直接张嘴便吃,惹得安裕容又是一阵暗笑。如此心猿意马看完,倒也乐在其中。
电影结束时,不过晚间九点半,末班电车尚在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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