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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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人依然是面无表情,除了朝场下的晁盖、宋江微微点头致意,再瞧扈三娘,就好像是瞧一块安静的岩石。那根断掉的彩丝绦让他紧紧握在手里,随着枪杆子微微的晃。

阴云慢慢的散了。阳光重新洒在校场上。林冲的影子盖在扈三娘身上,把她眼前遮得一片暗。

裁判裴宣慢慢的数了十下。林冲移开了枪,撇到一旁,朝地上的扈三娘一拱手,礼貌地结束了比试:“承让!”

扈三娘轻轻地点点头,还了一句江湖套话:“林教头好手段,在下……佩服。”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脆而疲惫。这是她自上场以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她有生以来,跟林冲说的第一句话。

她说完这句话,好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长出一口气,又挣扎着起身。可惜力气已经耗尽,只落得一次次失败。

围观人众里,已经有人开始笑了:“呵呵,腰挺细……”

扈三娘抬起眼,终于放下一点点骄傲,朝林冲投去一个请求的眼神。江湖通行的规矩,校场内的比试,结束了,双方便不再是敌对状态,甚至胜者可以表个姿态,将败者拉上一把,救上一救,都是美谈。

可林冲不为所动,断彩丝绦一圈圈缠在手腕上,回身便走,也没看她,也没再看围观人群,大踏步出了校场。

最后还是孙二娘和顾大嫂一道,将扈三娘扶了起来,扶去断金亭内休息,喂了点水。

裴宣随即宣布本场比试结束,提笔蘸墨,在那布告上林冲的名字旁边,加了一个饱满的圆圈,宣示着第一场,梁山胜。

第98章 9.10

围观者一边感叹着,一边慢慢散了。但占地儿用的那些衣服鞋子凉席,大多还留在原处。热闹连着三天,明日同一时刻,还有第二场呢。

潘小园再也忍不住,跑回武松身边,手一指,直接问:“明天,她这个样子,你还打算像林冲那样?”

武松的眼中罕见的犹疑,嘴角抿得直直的,仿佛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遗憾。

他说:“这便是规矩。谁让她选了林冲。”

如果她选择挑战的是任何一个梁山上的平庸角色,此时在断金亭里喘息的绝对不会是她。如果她按照宋江的提示,选了什么吴学究、萧秀才,那么她片刻就已赢了,丝毫不影响第二天与武松的对决。

潘小园无话可说。是啊,谁让她自己作死,非要挑林冲呢?

就为了再将那个男人端详片刻工夫,跟他说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再或者,知道自己势单力孤,家里的仇左右不能报,干脆求个速死,下去跟家人团聚去?

平心而论,这个锅,不能让武松来背。如果武松明日有任何自觉退让的意思,除了给他自己的江湖名声抹黑,让人笑话,更是和整个梁山作对,是藐视整个北方江湖的秩序。

有人在后面大声招呼武松,恭维他:“武二哥,明儿看你的了!这婆娘好生厉害,你可别掉以轻心啊!”

武松转过去,笑道:“我就是只用一只手也能赢她,你担心什么。”

这大话说的,没人质疑,几个人哈哈笑着走了。

潘小园无言。眼看校场周围的人散了一半,忍不住生出苍凉之感。周围人声鼎沸,她心里却空荡得鸦雀无声,仿佛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井,为一些并不属于自己的命运和福祉,摔得魂不守舍。

她忽然扯扯武松袖子,叫他:“你……”

几乎是同时,武松却也低头,似乎是随随便便的语气,叫她:“你……”

两人同时一笑。潘小园朝他一扬下巴,意思是让他先说为敬。

武松微微笑,笑容中带着些任性,说:“我今天不想备战。晚些时候,能不能叨扰些时刻,去你那里喝杯酒?”

潘小园皱皱眉,仿佛没听懂似的,睁大了眼看他,把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改口:“要是、要是不方便……”

潘小园嘻嘻一笑,好整以暇地说:“巧了,我刚刚弄了点好酒,正想请你过去品鉴一二呢。”说完,踮踮脚,左右一看,叫回自己的小弟:“肘子肥肠,咱们回,整治点小菜,晚上请客——有人要来蹭饭吃呢。”

武松哈哈一笑,跟肘子肥肠打了声招呼,又跟潘小园道了声别,自己回去了。半路上还忍不住回头,目光落在那冷清的校场上,凝视好一阵子。

潘小园不是说大话,她那里果然刚刚弄来几坛好酒——不是梁山上自酿的村醪,也不是济州府酒店里代购来的大路货,而是东京樊楼出品的限量版羊羔儿酒。当初孙二娘提起来,说是过往客商用来抵保护费的,六成交给山寨,四成就留给自己。张青把大部分酒拿出去卖了换钱,潘小园听到消息,特特赶到张青的酒店,要来了最后几坛子。本来想用市场价花钱买,张青大手一挥,说何必客气。

屯好酒做什么,其实她一开始也没个想法,但想着梁山上都是大碗吃酒的好汉,手头备点酒总没坏处。譬如,可以用来讨好隔壁鲁智深。可打开来一闻,那个浓香醇厚,再尝尝,度数明显比寻常白酒高。再加上孙二娘报的价钱,断定这是极品酒。隔壁那个花和尚喝酒论桶计,喝一碗漏半碗,谁都矫正不过来。这酒给他,纯属浪费。

于是就自己珍藏着。这会子回到院子里,吩咐人给拿出来,羊脂坛,红泥封儿,果然不同凡响。小厨房弄了点精致饭菜,院子里支张桌子,全摆起来,不觉天色渐晚。贞姐终于从私塾里放学归来,小脑袋里不知被萧让塞了什么,此时一脸懵圈的神情,手指头还在划拉字儿呢。

潘小园把自己三个小弟——董蜈蚣、肘子、肥肠——都叫来,自己捯饬一番,又让贞姐换了身干净衣裳,院子里点上灯火,大家热热闹闹围一桌子。

梁山上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忽略拳头和实力,大哥和小弟经常同乐共饮,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至于像某些大哥那样,带着小弟一道逛院子嫖妹子,说起来也不算太惊世骇俗。

董蜈蚣抢先拿起酒壶,笑嘻嘻地给潘姐斟酒。眼下他手握柴进、潘小园的双份人脉,在阿猫阿狗中的地位提升了不少,据说还终于让时迁正式收进了盗门——不是做弟子,而是做徒孙,以后见着时迁得叫爷爷,董蜈蚣巴不得。

肘子肥肠没他那么会拍马屁,只得跟那儿傻坐着。相处了这一阵,潘小园也对他们了解了不少。肘子身材瘦小,比她自己还矮着那么点儿,脑子活络,以前帮着张青,想出过不少整人的损招;肥肠则智商有点欠费,块头全院子最大,当初就是他带头挑衅岳飞,最后挨的拳头最多。

潘小园让几个小弟也都给他们自己倒一杯。仨人哪肯如此不客气,纷纷笑道:“这是东京城里的名贵酒,小的们哪敢跟大姐你抢!”

潘小园豪爽地回道:“这是哪里话!当初上梁山时怎么说的来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守个什么尊卑贵贱!喏,今儿这酒有点烈,咱们不能大碗喝,就这么一小杯一小杯的,喝一晚上都喝不完,你们替我省个……”

说到最后,舌尖上特别有冲动,直接像其他好汉那样爆一句“省个鸟!”可惜还是面子上抹不开,悬崖勒马,改成一句文明的:“你们不必替我省。”

几个小弟嘻嘻哈哈的给自己倒了酒。果然跟对了大姐就是不一样,自家待遇也能提升,时不时的来个福利。

贞姐便不让她喝,她也不会喝酒,便给她冲了杯蜜糖水。小姑娘安安静静的,有点心不在焉,嘴皮子有时还上下动,大约还在背白天的书。

潘小园让她先别管功课:“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也不用全背下来。关键要会拿笔写字儿就成啦。唔,就算一时练不会,我也不会赶你的。”

贞姐这才朝她甜甜一笑:“六姨供我吃穿,还给我发工钱,我……我可不敢偷懒。”

逆境中长大的孩子就是懂事。潘小园忍不住心中感叹。刚过了这么一个月,眼睁睁看着她那脸蛋从锥子形变成了椭圆形。刚来那会儿,在饭桌上见着肉,她还不顾形象的狂吃猛塞,现在也终于不那么稀罕了。开始还天天哭着想家想娘,现在也开始探索新环境,做事也没那么畏手畏脚了。有一次隔壁鲁智深的直裰让他自己弄破了,懒得拿到裁缝铺去补,就给扔在院子外头。刚好贞姐看见了,自作主张,三两下就给他缝好了。大和尚心花怒放,当场赏了她一把钱,让她去买糖去。

大和尚的手掌蒲扇大,抓的那一把钱,贞姐是兜在衣摆里兜回来的。回去跟潘小园数数,足有三四百文,两人四只手都抓不完。

潘小园看着贞姐那张红扑扑小脸儿,心里忽然又想起来,梁山上鱼龙混杂,这小姑娘年纪虽然不大,但也得教她学会防人,万一遇到有人纠缠之类的糟心事儿,得学会不假思索地搬出后台靠山来——不过当着几个小弟的面,这事不便说,回头单独敲打她一下子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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