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泰顿时心生好奇,倒是对这手段下作的狐媚女人颇感兴趣了。
当他正想问对方姓甚名谁叫来打个照面,几步之外就看到了雷耀扬正挂断电话独自朝他们走来。
“泰叔,好久不见,一路辛苦。”
雷耀扬礼貌笑着开口,程泰拍了拍他手臂以示亲切,一行人往附近休憩,等待还神仪式开始。
榕树下周围喧闹异常倒是凉爽,此时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身旁男人还是像之前一样健谈,但不知是她错觉还是什么,齐诗允总觉得加仔今天对自己有些刻意保持社交距离,完全不像在泰国时那样亲切自然。
但她现在完全无法集中精力思考这些事,刚才只是在人群中遥遥看见那许久未露面的杀父仇人,她就已经觉得极为窒息。
那一刻,她紧咬牙关,略微颤抖的攥紧双手,掌心和后背都冒着冷汗,有恐惧,有胆怯,有仇视…还有无法对任何人说出口的憎恨,可现在她却为了接近这恶人…不得不备受折磨煎熬,做许多违心事。
可这是她自己选的,现在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思海汹涌心绪不宁,突然身旁加仔手机响起,听过几句话后他应声挂断又转脸望向齐诗允:
“齐小姐,大佬说让你过去同泰叔见个面。”
女人听到后直觉身体僵冷了一下,却又很快有一股血液热流往头顶奔窜。
雷耀扬怎么突然又同意了?会是程泰要求的吗?
但这一天她不是等待已久了吗?
不过打个照面而已,她何惧之有?
况且做了亏心事的人是那老鬼,她倒要亲眼看看杀人无数的湾仔皇帝,还记不记得被他弄到家破人亡的自己。
“走吧。”
齐诗允瞳孔内的震荡被强压下,她很快调整好情绪,跟着加仔一路向前。
人潮在天后庙内外涌动,还神仪式没多久便将开始,各个围村和团体的花炮会前站满了人,大家都做足准备蓄势待发。
不远处棚布下由雷耀扬作陪,两位社团龙头正在品茗,几个近身都去为即将开始的抢花炮做准备,和合图留几个细靓站在四周,个个都恨不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唯恐傻佬泰再遭不测。
因为雷耀扬的这层关系,东英同和合图鲜有争端,两大社团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各占山头发展势力,看起来倒是一片祥和。
当年深水埗一战后,两位龙头竞相向他抛出橄榄枝,雷耀扬权衡利弊下,最终还是选择了东英。
而除了自小跟着自己的乌鸦陈天雄外,骆丙润对雷耀扬也是极为看重,当年他过档没几年,骆驼就将其升任为东英五虎之一,又把他姓氏里的「雷」字引用到花名中。
起初「奔雷虎」名号让雷耀扬有些抗拒,他并不想背负着这个令自己憎恶的姓氏行走江湖,但骆驼一番解字令他释然:因为在三合会的江湖暗语中,「雷」字等同于「义」字。
而「雷气」,即是「义气」。
雷耀扬左边胸膛上的猛虎围抱雷字刺青,便是由此而来。
程泰坐居中央,与骆丙润说笑谈论着当时与他争抢雷耀扬过档自己社团的陈年往事,唏嘘岁月如梭,蹉跎半生已年过花甲。
喝过一盏茶,骆驼又匆匆起身去应酬,只剩下雷耀扬与他坐在桌前聊一些生意琐事。
雷耀扬表面礼貌,心里却不太痛快,方才也是拗不过程泰执意想要见齐诗允的要求,又想着反正迟早都会有这一天,也只好点头同意。
两叔侄仿佛如同从前一样毫无芥蒂地谈笑风生,正说起程啸坤的近况时雷耀扬又替他斟了一杯热茶,当程泰拿起茶盏抬头那一瞬,看到一个瘦高女人正往他们这桌的方向走来。
阳光太强,矮个男人微虚着有些老花的眼,试图看清她的模样。
直到她走近一步,又再近一步…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几岁,打扮颇为简单朴素,五官精致小巧俏丽,脸上一对桃花眼生得极靓,右眼眼尾有一枚泪痣。
是一种很陌生,却又令他莫名熟悉的感觉。
“诗允,这是泰叔。”
“泰叔,您好。”
待女人坐下,雷耀扬开口介绍,齐诗允也忍住恶心礼貌寒暄,嘴角的笑意像是微风吹动水面,很浅很浅。
听到雷耀扬叫她的名,程泰将手里的茶盏慢慢放回桌面,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上了年纪耳朵不大灵,神情就像是被按下暂停键般凝滞了几秒,脑海里疯狂搜索着好像曾经出现在自己江湖生涯里的这两个字。
而古怪的是这女仔就如同初生牛犊一般,面对着他毫不怯懦,与他就像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有些许失态,程泰连忙从嘴角扯出一个笑容,也迎上面前女人的视线:
“嚯,小姐你好,请问贵姓啊?”
“泰叔客气,免贵,我姓齐。”
齐诗允语调平静柔和,说出姓氏时若有似无加重了咬字,她尽量克制住猛烈跳动的心脏,开始仔细留意对面男人的神情。
姓齐?
傻佬泰心中惊异,握着茶盏的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静默几秒后,只感觉太阳穴跳动得厉害,他想起来了…他认识的姓齐的人…只有十多年前死在他手上的…
——她是齐晟的女儿?!
——她怎么会是雷耀扬的女友?!
果然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待她说完,面前男人浑浊瞳孔里明显闪过一丝慌张,齐诗允心下立即明了,程泰一定想起来自己是谁。
但分秒间又见他恢复如常笑起来,佯装着一脸亲切慈祥:
“…姓齐?”
“这个姓氏在香港真少有。”
程泰说罢,齐诗允的回忆仿佛被拉回很多年前,他此刻模样和她小时候见过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令人作呕。
“是啊…”
“的确很少。”
她克制住愤恨情绪,凝视矮个男人意味深长地轻轻一笑,露出令人难以捉摸的神情。
程泰隐约记得当年事发时她好像才十岁出头,而且一切都被处理得滴水不漏,纵使对簿公堂,但已经破产的齐家根本没有可以控告他的铁证,后来得知母女俩隐居深水埗再无翻身机会,程泰才真正松懈下来。
没想到时隔多年,齐晟女儿居然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还是以雷耀扬女友的身份…所以她与雷耀扬的情侣关系…是早有预谋还是机缘巧合?所以现在她是想要利用雷耀扬的财势权利…对自己展开报复吗?
可为何看起来,她好像并不记得自己?
不过很显然,一旁的雷耀扬还被蒙在鼓里。
既然能骗过雷耀扬,把她肯定是在伪装,还伪装得很好。
但无论如何,现在他自然是不能动她了,因为整件事背后…实在牵扯太多。
脑中思酌片刻,程泰心中又不禁发笑,在心底慢慢生出阴险计策。
不论他们之间是真情还是假意,不论她是不是佯装不认识自己,但眼前这对孽缘,简直是上天在他有生之年特意安排的一出好戏。
他这个旁观者倒想要看看,他与这女人之间,是不是依旧会以悲剧收尾?
当年的事雷耀扬并不知晓,又正好在事发那年一意孤行踏入黑道与雷义对立,这些年也一直排斥所有与雷家相关的一切。
但只因为他是雷义的儿子,纵使程啸坤受了气他也不能对他如何,而他自己也受制于他父亲多年,一直低三下四为雷家勤勤恳恳卖命才换来今时今日地位。
忽然,程泰看向两人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今日这样鱼龙混杂的大场合,雷耀扬却毫不避讳带着齐诗允示于人前,想来上次澳门赌场开业应该也是二人共同出席,而他也再次怒发冲冠为红颜。
虽然他也知晓程啸坤素日的作风,但在赌场被打得口鼻流血,无论如何,齐诗允一定脱不了干系。
可雷耀扬一向不是感性的男人,这情场浪子怎么会傻到被女人哄骗?
想起这小子曾经很钟意一个中文老师,却也没有要带着在人前抛头露脸的程度,而且都是雷耀扬在长沙湾屠场一举灭掉鲁笙后,他才知晓那女人的存在。
虽然岁数不饶人,但江湖风浪他见得太多,儿女情长在这个中都显得颇为幼稚,混迹黑道刀尖舔血,动情是大忌,更是致命弱点。
但以他对雷耀扬这么多年的了解,可以确定这小子这次是来真的。
而齐诗允对雷耀扬是否真心都不要紧,因为现在她对自己而言,简直是个送上门来的意外之喜。
矮个男人又想起刚才与骆驼对话时,恍惚听说奔雷虎的女友是名记者,但至于是哪家报社或电视台的他完全没兴趣,不过现在他倒是可以借此为由,给两人添添堵。
“刚刚听骆老说齐小姐是记者?”
“我们耀扬眼光果然独到,以前钟意老师,现在钟意老记。”
“只可惜那位老师福薄,人不在了…”
阴阳怪气的话音刚落,程泰笑得和蔼,作出一脸名副其实的傻佬模样开口:
“唉,都过去了,不提了不提了,我祝你们两个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闻言,雷耀扬转脸看向那突然提起陈年往事的老鬼,本来和煦的脸瞬间阴沉,想来是他还在记恨自己打了程啸坤,在这当着齐诗允的面装傻充愣笃背脊。
身旁的女人面色如常,心脏却像是被针尖猛扎了一下,只是垂眸不语。
雷耀扬心底的怒火直直往上窜,捏紧了在手里把玩的打火机冷笑一声:
“呵,多谢泰叔。”
“承你吉言了。”
程泰将两人的细微变化收入眼底,不由得笑起来又递了支烟给他。
男人接过,衔在唇边点燃静默无声。
此时吵嚷的锣鼓声和鞭炮声震天响,还神活动引得人潮都尽数涌向天后祠对面的凉亭。程泰站起身,虚情假意告别二人,几个细佬也跟住围上前一同过去。
半晌,桌前两人不语,与周遭的喧嚣景象格格不入。
随着一口烟雾在眼前慢慢飘散,雷耀扬用力灭掉他抽不惯的南洋红双喜,琥珀色瞳孔看向神情漠然的齐诗允:
“泰叔他年纪大了,说话总是颠三倒四不知所谓。”
“而且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你不用放在心上。”
只见女人站起身与他视线交汇,转而轻声笑道:
“我早就说过对雷生的情史没兴趣,怎么会放在心上呢?”
“而且实话告诉你我也怕死,加上我这个人也没什么福气,恐怕是要辜负泰叔的一番祝愿了。”
笑容依旧挂在齐诗允唇边,可眼神却已是令人无法解读的复杂,雷耀扬望着她不语,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被集聚的火气撑到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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墟墟冚冚:形容热热闹闹,像集市一样
字头:帮会、帮派
阿顶:老板、上司
老记:记者
笃背脊:讲坏话,爆人隐私,戳脊梁骨
因果不空:出自《佛经》:“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指一切事物都是因缘和合而产生的,正因为遵循了这个规律,所以万法缘起缘灭,其实缘起缘灭就是因果。因为因,所以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