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1 / 2)
接着她就顺口道:“大人是知道我们这些花船的规矩的,陪着吃酒也罢,演唱歌舞也罢,出门赴酒席也罢,都不是最赚钱的营生,最赚钱的分明是客人订席——妈妈们当然最看重。我那客人就正好是要定席,这个我自然不甚在意,反正那银子也落不到我手上。只是一则,妈妈的面子不得不给。另外,定席多了是我的体面。听说清华楼的采莲上月名下定席过了千席,说出去谁不赞叹?”
所谓定席,即是恩客为粉头花钱开席,这席是流水席,谁来吃都可以不过开的席数是有定数的。譬如五席、十席、二十席,乃至于百席、千席——这些席面自然交由花船自己打理,都知道席面油水厚,这种席面又是往高了叫价,向来是花船最喜欢的生意!
而且越是席数多,利润就越惊人,这不只是因为一席一席地积累,也是因为开席数太多也就是一个虚数了。譬如说金陵几年都出不了一回的千席酒,哪个花船有地方可以摆上一千桌,只是一千桌的钱,一千桌的名头,实际上没有那样多。
因此,定席受重视是大家所公认的,若是粉头给下定席的客人格外殷勤,就算心里不忿,面子上也不得纠缠了——话说真的心里过不得,那自己也给下定席就是了。若是无钱办这个,那只能说人穷志短,出来嫖的连钱都没有,那还能说什么?
张大人说不出话来,一口气不上不下。大约这时候也不是为了小红袖这个人了,而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大声道:“既然是这样,我也为小红袖姑娘开席就是了,你去告诉你妈,今晚我给你开十席。”
小红袖笑着点头,奉承一番又往楼上去。见到赵二郎,故作为难道:“赵老爷,奴本打算今日好生陪伴您的,只是实在不凑巧,外头有南京卫所指挥使张大人等了一日了。这也就罢了,偏他说定了为奴下定席,妈妈好不赶趟,这就让我去伺候张大人呢!”
赵二郎心中不悦,这可不是老时候,民不与官争也要看情况来。像是那等升斗小民自然是见官依旧矮三尺,但换成是赵二郎这等富商那就另说了。似那等顶级大豪商,如今甚至都能当大员的家,好不威风!
赵二郎自忖自己还没有那样的架势,可对方也不是那些中央大员,甚至连地方大官都算不上呢!卫所是什么地方?这些年除了九边卫所还能震慑一番宵小,其余的就是摆设。所谓千户百户这些人,在旁的人眼里和乡下土财主也没有分别了。
思量定了,酒气一激,又有小红袖在旁挑动,立刻就豪气道:“这有什么,那位张大人给你下定席开的是多少席?不论他开多少席,我照着翻一倍就是了。如此这般,不只你妈妈没得话说,那张大人也没得话说了罢!”
小红袖越发脸泛桃花,喜道:“赵老爷这番话在自然没得话说!张大人开的是十席,到赵老爷这里就是二十席的席面了。我这就去与妈妈和张大人说,料想是什么话也没有的。”
赵二郎听过后心中大定,断定这位卫所张大人确实不是什么厉害人物,轻蔑道:“我常听说金陵乃是金粉之地,豪客一掷千金的故事时常都有。开头你妈紧巴巴地唤你出去,我还当是来了一个这样的人物。没成想,这样的声势到头来才不过十席,哪里配得上小红袖姑娘你的身价——就是二十席也不能够,我还拿不出手哩!罢了,就开五十席罢,也勉强看的了。”
虽说金陵花界有一次千席的传说,但亲眼见到那般盛景的可没有几个,往常能有百席就足够红姐儿得意好长一段时间了,不是奉承地极好极亲厚的恩客是不能有这样的支持的。而这为川广来的赵老爷,她才见过几面?没怎么下力气,等于平白得了五十席,小红袖哪里有不喜的!
心中暗道:果然如妈妈所说,如今那些官员的营生,除了几个油水厚的位置,都不甚大方了。真要找傍身的孤老,还得是这些大富商,不然场面是撑不起来的!于是面上拿出十分的喜气道:“奴平白受老爷这样的抬举,也真是无以为报了!”
几句奉承把赵二郎说的舒舒服服,又暗暗贬了张大人一番,借此抬了抬赵二郎——这一招果然是有用的,平民身份的赵二郎虽然面上不认,心里还是对这些官老爷有一种天然的敬畏。这一回的事儿可以说恰好戳在他心上,格外觉得有面子!
他这里是有面子了,张大人那里就真不能看了,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在争粉头别苗头中输给了一个药材商人!这种事轮在谁头上谁都是没面子的。偏偏还不能去找人麻烦,要知道花界争粉头的事最忌讳财力不如人争输了,时候再去找人麻烦。真要做这样的事儿,以后满金陵都再抬不起头来。
但让他狠狠心,下定席上超过那个药材商人,开个六十席、八十席,甚至一百席,那也是不能够的!要知道开席用的席面都是上等席面,酒楼里十两银子一席。而在花界,他们为了赚钱,有个说法叫做开双席,同样的一席就要二十两。所以说赵二郎开五十席,光是席面钱一项就是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张大人当然不是没有,但是也绝不是可以轻易拿出的——一下拿出这个数字,回家必定有的闹,况且他心里也不见得舍得为了一个粉头这样一掷千金。但是即使心里能做出这样的取舍,面子上的挂不住依旧是面子上的挂不住!
要知道他可是金陵的坐地虎,哪怕卫所式微,他家世代传承指挥使的位置也是不可小觑的。而如今却被一个外地来的商贩争粉头下了面子,他自然知道,今日这件事不消一个晚上,满金陵就会无人不知。简而言之,真是奇耻大辱!
然而这口气他咽不下也要咽,人穷志短,虽说说一位卫所指挥使穷,那是说笑,但意思是那个意思——丢了面子的张大人自然没得什么心情再在花船里观景了,当即拂袖而去!
“张大人且住脚,真是难得让兄弟我碰上!且来喝杯酒叙一叙罢!”忽然有个楼上小包厢的门开了,一四十岁上下,仿佛是读书人样子的男子忽然叫住了张大人。这就是想走的走不了!
此人姓钱,是南京锦衣卫的人!这倒是和他外表读书人的样子十分不合了。南京锦衣卫啊,虽然同属武职,如今也被削权的厉害,但人的名树的影,锦衣卫的威慑力当然不是卫所能比得上的,官面上也更有权力。再加上这位钱大人和张大人算是一故交,也确实是有些日子不见,张大人心中纵使再郁闷,也顺意登楼,入了小包厢。
张大人才经历了刚才那事,任这小包厢里舞乐升平,在脸上也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钱大人其实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偏这个时候还要明知故问道:“张兄今日是怎么回事?到这等地方本就是找乐子的,为何却是这般脸色?”
张大人正是为刚才那件事恼火,有个熟人相问,也就借着酒意把发生的事情如此这般一说。最后满上一杯惠泉酒一饮而尽,发牢骚一般道:“这如今的世道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在我爷爷那一辈的时候,就算卫所已经衰落,那些低贱商人也有了地位,也不至于像如今啊,倒好似正反颠倒了!”
然后就是一些回忆往日荣光的话,说那个时候也是同样有富商人家与他们家的子弟争粉头。结果呢,没蹦跶几下就被他家送了大狱,那还有什么说的。人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哪像如今,憋屈的要死!
这样的话也就是败犬在吠叫而已,换做平常,钱大人是绝不会听的。在他看来这就是抱着往日的辉煌不放,却看不到如今的现实,也没有本事在现在的现实中寻找出路,最终也只能越来越沉沦。
但是他今日请张大人进来叙旧是有目的的,自然也就耐心听张大人发无用的牢骚,并且做出附和的样子。等到张大人发泄了心中的埋怨,脸色渐渐好了起来,才笑着道:“张兄这些话说的真是极有道理的,话说士农工商,商为贱业,这是千百年来颠不破的道理,如今这个局面,显然是颠倒了乾坤,混乱的阴阳,没有一点道理!长此以往,必定会生出祸患来的。”
张大人听的连连点头,几乎是要击节称赞了。见到这般光景,钱大人心中暗笑,事情只怕还没说就已经成了六七分了。于是又劝了几杯酒,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时机成熟,就挥挥手让闲杂人等离开包厢。
与张大人斟酒道:“然而谁让世道如此,这世道就连儒生都不信孔子了,礼崩乐坏,笑贫不笑娼乃是世间潮流,绝不是我们一两个人能带来改进的——只是我实在看不过眼,似张兄这样的身份竟然遇到这般事,有心想要帮一帮张兄。”
张大人这时候又五六分醉意,听到这话也醒了,赶忙追问道:“哦,钱大人竟如此义气,实在是,实在是...总之是大恩不言谢,就是不知道钱大人有什么法子来帮我?不瞒钱大人说,我自己困顿了十几年是没有找到一条出路的。”
钱大人气定神闲,故意看了看四周,然后才道:“张大人是‘只缘身在此山中’罢了,也是没往这上面想——这法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看张大人敢不敢用了!话说,张兄难道不知‘好大一注财货的’典故?金陵可出了一个大豪商顾家,在金陵的产业竟是不怎么管的!”
‘好大一注财货的’典故出自小说《水浒传》,是里头英雄好汉劫富济贫的时候说过的话,在他们这些武人中是无人不知的。用在这里意思明了,是让张大人劫富济贫呢!在这里联系上下说的话,这是打上了祯娘家在金陵的产业的主意!
第170章
祯娘如今自在吕宋度日, 才经过金矿竞标、新城建造计划,以及自己许多生意的筹划, 等到这些事情毕了, 她才终于得闲。能像在泉州、在太原、在金陵的时候一样, 悠哉清闲。这时候的她当然不知道, 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明金陵,居然有完全不认得的人在打她产业的主意——实际上,今日的她兴致颇好, 正在和几个丫头一起制胭脂来玩儿。
祯娘的身家自然是不会差一盒胭脂的,所谓自己制才不是省些开销, 那纯是一点闺阁情趣而已——胭脂本就是女子装点自身的私人用品,不知道寄托了多少文人墨客的旖旎情思。于是就在一代代诗人词家的渲染下, 女儿家制胭脂,也是一种情趣。
此时胭脂大约有两种,一种是如今流行, 更多人在使用的‘成张胭脂’。做法也简单, 即是选择带红色的原料, 浸出或者榨出红色的职业, 再以丝绵薄片浸到其中, 然后将染红的丝绵阴干。
这种胭脂又称之为绵燕支,以原料的种类分高低。其中以紫矿染绵者为上品,红花汁以及山榴花汁次之。最普遍的是取用残红花滓做原料, 这种原料最易得,也最便宜, 当然的,采用这种原料制成的绵燕支也是价最贱的。
这种绵燕支用的时候也简单,用小手指把温水蘸一蘸洒在胭脂上,使胭脂化开,就可以涂手涂脸了。只是涂唇是不行的,涂唇是把丝绵胭脂卷成细卷,用细卷向嘴唇上一转,或是用玉搔头在丝绵胭脂上一转,再用来点唇。
祯娘是之前几日就开始做着绵胭脂了的,用的是一个老书里翻出来的西晋时候的方子,因之前没见过,格外稀奇,非要做一做不可!只是做这些东西工序繁杂,并不是一日两日能得的,中间绵延数月也是寻常。
这胭脂方子也确实是个海上方,里头要的东西不是等闲人家能凑齐的——‘取胭脂绵百二十章,避以沸汤,令尽出其汁。又用赤金箔如胭脂数,真珠末四分,大红珊瑚末四分,血珀末三分,梅花冰片一分,和金箔捣为泥’。
与之相比,工序倒是简单多了。不过是将所得胭脂汁,盛入精细瓷碗,分作二十份。又将金箔等分作二十份,放入胭脂汁内,搅匀置烈日下。等到变得粘稠,就可以放胭脂绵浸染红汁子了,最后晒干,用净竹器装盛。
可别以为这就完了,上一次就是做到这一步,后头还有的忙呢!祯娘翻看了一番,确定到上一道工序都十分完美,就叮嘱几个小丫头:“收起来罢,记得要在竹器下放些冷泉水,水中放些鲜花也就是了——若是在大明,这个时节要极好的鲜花就只有洞子货了,偏洞子货往往不够香!我们在吕宋好处就是不用愁这个了,到处都是极好的鲜花了。”
说完这句话祯娘摇了摇头,又说了几样如今吕宋正开的好的花儿,若说有什么共同点,那大概就是都很香就是了。最后才道:“这鲜花的香气也能有一两分杂于胭脂,中间不消多管,大概放上六七日,胭脂就算好了,只是这时候还是不能拿出来使用。要满八九日,把胭脂放在烈日下再晒干一回,最后用绢素密封,等到要使用的时候取用就是了。”
说着祯娘还像是想起了什么,在小丫头捧着制到一半的胭脂转身要收起来的时候,叫住人道:“且等一等,到时候让你们额黄姐姐记得要放在玻璃窗后头晒,免得沾上了尘土,上一回她自己一人做的不好,就是省了这一步。”
现在是额黄这丫头管着祯娘胭脂水粉化妆之事,所以制胭脂也由额黄一应总管。她在化妆上是一把好手,制化妆品就不见得了。她在这上面向来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每一个步骤都不甚清楚其中用意,因此随便省略掉在她看来无用的步骤当然也是会出问题的。
交代了这边,就有另外几个小丫头各端着一个小小的洋漆小茶盘过来,每个茶盘上都有三两个小盒子。有玳瑁嵌螺钿‘荷花鸳鸯’八方盖盒,呈八角形,表层镶满珍珠母和琥珀制成的花瓣;有影青瓷盒,瓷质细腻、制作精巧、光照见影,盖面有缠枝印花,釉面光润。
另外还有青白玉留皮福寿盒、剔红婴戏纹粉盒、珐琅瓜形胭脂盒、景泰蓝胭脂盒等种种名目的盒子——这些小盒子可都是祯娘的爱物,有心无心搜集的。有些是古董玩意儿,有些是当代精品。这时候全翻了出来,盛的是祯娘自己制的另外一种胭脂!
这胭脂除了绵燕支之外,确实还有另外一种膏状的胭脂。如今不大流行了,但在古时候是比绵胭脂更加普遍的东西。顺便一说,祯娘自己是更喜欢这膏状胭脂一些的,平常她也多使用这种。
这膏状胭脂的历史就相当久了,《齐民要术》就有记载如何制作膏状胭脂的‘合面脂法’。而唐代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还有更进一步的‘炼蜡合甲煎法’,而祯娘自己制作膏状胭脂,不同也就是香料‘甲煎’选材上不同,其余的基本同药王之‘炼蜡合甲煎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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