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2 / 2)
不懂,真的不懂。
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林雪涅干脆又为自己就这么没了的钱而伤感起来。还好……还好她的零花钱不少。但真要这么多来几次,她又要怎样去见她父母!
在好一阵子的愤恨、恼怒与内心的呐喊接连交织之后,林雪涅终于又一次地坐到了书桌前,也再次写起了给卡夫卡的信。而她一提笔,那就是一句“亲爱的,你怎么可以让我这样难过。”
但才写出这句话,这回是真生气了的林雪涅就划掉了它,并在下面一行写道——您今天对我说的话让我很难过也很生气,尊敬的先生,为了您的不善解人意和不解风情,我要和你分手!
可这样一句话被写出来之后,林雪涅又抓着头发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
就这样,这个坐在窗台前念叨着“不行,这样写不行,这样也不行”的女孩又一次地反复修改一封信到深夜。
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一开始只是她文坛偶像,却不知为何会发展到了这一步的弗兰茨·卡夫卡究竟会在彻夜的失眠后给她写出怎样的一封长信。
而现在,她只是给自己的好朋友海莲娜发了一条简讯:
【我现在感到很苦恼也很难过,我们明天能见个面吗亲爱的?地方和时间都随你。我实在是没法一个人这样扛下去了。你会愿意听我说些什么的吧?】
第16章 他的城堡
“我很惊讶,雪涅。在你的癔症中,居然会展现出这样一个被完全还原了的弗兰茨·卡夫卡。”
虽然说,海莲娜对于自己友人的放弃治疗一度非常恼怒,但布拉格大学心理学系的这位学生在收到了林雪涅的求助之后还是很快安排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并找到了一间足够僻静,却也足够视野开阔,能让人感到自己的心被无限延展出去了的店。
那是一家就坐落于布拉格城堡下方不远处的,有着半圆形透明玻璃外墙的餐厅。当然,由于景观出色,它们也经营下午茶,提供各式气味芬芳的水果茶以及花果茶。只不过,由于位置比较难找,如果不是本城人士会不怎么容易误打误撞进来而已。
当林雪涅把事情的全部以及自己的烦恼都说给海莲娜听了之后,耐心倾听了许久的海莲娜对林雪涅所说出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样的。她在林雪涅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后继续说道:
“我也许告诉过你,有一个学期,我们把卡夫卡作为一个经典案例来进行分析。就好像你们这样的日耳曼文学系学生会去研究弗兰茨·卡夫卡一样,我们心理学系的学生也会去研究他。对于你们来说,他的作品更为重要,那不仅是表现主义文学中的最高峰,也能够帮助你们去了解那个特定的时代背景。但是对于我们来说,他是一个具有一定普遍性的,心理学上的经典案例。他写给自己的亲人、友人以及恋人的大量书信更是非常重要。那些书信会是绝佳的,足够全面的分析资料。”
说完后,海莲娜喝了一小口花果茶,她重新提起了一个林雪涅在很久以前就向她说过的,让她困惑不解的问题。
她说:“你曾经和我说过,你非常不理解被弗兰茨·卡夫卡印刻在了骨子里的自卑。并且你也不理解为什么他最爱的几个女人最后都没有选择和他在一起。没错,从你的角度看来,他英俊,个子很高,才华出众。他18岁进入布拉格大学,23岁就拿到了法学博士的学位,并且他还在这五年间系统地学习了文学。他甚至还拥有很好的家境,是当时的中产阶级,并且还是家中唯一的一个男孩。那么告诉我,现在你依旧还这样认为吗?”
听到这番话,林雪涅沉默了。
现在的她当然不会这么坚定不移地认为了。
曾经的她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试图去分析弗兰茨·卡夫卡在他的文学作品中所展现出的内心世界。她想,那一定是一颗格外孤独的心,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悲伤的疏离感,仿佛连灵魂都被禁锢在了一个奇异的空间,触摸不到现实的温度。
他被囚禁在了一座只有他一个人的宫殿,或者说是城市中。所有人的声音都仿佛从很遥远的,被时空扭曲了的现实传来。
他有时想要逃离出去,有时又只想待在那里,并因此而终其一生都被困在那里。
那种感觉曾让她觉得酷极了!可现在,她只要一想到那种感觉就会觉得很难过。
她曾经以为从2018的这一端跨越了整整一百年的时间去到了对方的身边,即使这只是在她的臆想中,可她当然会和那位年轻的作家一样,是“特别的”。
或许她曾经的确穿过了扭曲空间的屏障,进到了对方的内心。可现在,她却是被那座空旷的宫殿又推了出来,把她摔得生疼生疼的。
“他是一个固执的,很难给喜欢他的人带去幸福感的人。”林雪涅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了这样一句句子,用以作为自己对于那个人的评价。
“是的。”海莲娜肯定了林雪涅的说法,并说道:“从根本上来说,他是一个追求不幸的人,他也习惯于否定他自己。在他的书信中,出现过大量的类似于‘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拥有幸福’、‘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得到别人的喜欢’的语句。雪涅,你甚至能够把他的那封《致父亲的信》背出个大概来,所以你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现在你是坐在躺椅里主宰世界。你的观点正确,任何别的观点都是荒谬、偏激、疯癫、不正常的。】
【差不多我所做的任何事,料想你都会反对的。】
【这不仅涉及到想法本身,而且涉及到人。只要我对某人稍有好感——按我的性格,这种情形并不常发生——你就会丝毫不顾及我的情感,不尊重我的判断,以斥责、诽谤、侮辱横加干涉。】
曾经的那些让她万分熟悉的句子在此时此刻浮现在她的心上,就好像正刻在那里一样,那么疼,那么疼。那让她只是愣愣地张了张嘴,就有眼泪涌出。可她甚至不记得要擦一擦那些泪水。
此时此刻,她再不能只是肤浅地说一句:我爱他!我很爱很爱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再不是只存在于黑白照片上,存在于冷硬的字里行间。此时的他对于林雪涅来说,已经是一个褪去了光环并真正存在于她的世界里的,会伤心难过的血肉之躯。并且他也比她的泪水更脆弱。
【我俩不可能平心静气地交谈,这还有一个其实很自然的后果:我连话都不会说了。】
【你早早就禁止我说话了,你警告我“不要顶嘴,”一边说一边扬起巴掌。】
【我一直都相信一件事。我爬得越高,到头来必定也会跌得越惨。】
当海莲娜看到那样一个精通古典音乐,也对于表现主义大师卡夫卡的文学作品有着超乎寻常人研究的女孩在自己的眼前为一个早已逝去了半个多世纪的人哭成了那样,她不禁皱着眉头给坐在对面的女孩递了一张纸巾。
可林雪涅却是拒绝了对方的纸巾,转而把脸埋在桌子上,一蹭一蹭地把眼泪全都擦在铺开的方巾上!不让坐在对面的好友嘲笑她现在这番凄惨样子的机会。可是这样之后,她又会抑制不住地想要听对方继续说下去,于是她抬起头来用一双红红的眼睛看向对方道:
“你继续说啊!我听着呢。”
对于林雪涅的这种反应,海莲娜当然是不满的。但她到底还是决定不去和自己“病了的”这位好友生气较劲,在整理了一下头绪后继续说道:
“弗兰茨·卡夫卡对于他父亲的感情非常复杂。一方面,他终生都对他的父亲抱有叛逆之心。他也对于被自己的父亲用强权和镇压来毁灭的,属于他很重要的一部分抱着向往。但是他又从来都没有怨恨过他的父亲。也许你已经发现,在他的潜意识中已经认同了他父亲的每一个想法。因此他否定他自己,就像他的父亲否定他那样否定自己。在他的内心其实是存在着深刻的自卑的。的确,这很可怜,但这构不成女人们为他飞蛾扑火的理由。这就是我给你的回答。
“尽管这样做可能很可笑。但我可以为你假设一下。假设你臆想中的世界的确存在。那么你给予卡夫卡的能量就太过温柔、温暖、积极、稳定以及强大了。这毫无疑问地会触发他内心的一种防御机制。既然他习惯于否定自己,习惯于去相信他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得到幸福,也不可能得到别人尤其是得到一个女人全心全意的喜欢。那么他一定会选择不去相信世界上真的会有一个人这样对待他,他甚至会去质疑那个人。从我的角度看来,他的内心会出现强大的阻抗这一点是必然的。”
在结束了与海莲娜的这次会面之后,林雪涅又回到了自己租下的小阁楼。她再一次地坐到了书桌前,看着自己在前一天的夜里写到了深夜的那封信,觉得它竟是这样的幼稚可笑。
也许有一点她最最亲爱的弗兰茨说的是对的——她并不爱他,起码,并不是像一个女人爱慕一个她为之愿意放弃一切厮守到老的男人那样爱慕他。
这个在母亲的温柔爱意以及父亲的强大臂膀下成长起来的女孩试着想象了一下,如果把她和她最最亲爱的弗兰茨关在一个房间里,他们两人各自都会做些什么。
她想,她一定会在最初的惊喜和忐忑下不断地催促着对方写就那些在历史上他至死都没有完成的伟大作品。
而她最最亲爱的弗兰茨,她最最亲爱的弗兰茨则一定会用她那双深邃的眼睛盯着她,让她不停地写出一封有一封对他表达着温柔爱意的情书。哪怕,她就在那里,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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