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九十四章 一品(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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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值禁宫深夜,沈一贯并不在宫里,其实天子这也是问林延潮一个人的主意。

林延潮一面看着圣旨,一面拿着蒲扇扇风寻思良久。

赵志皋走后,林延潮‘当国’数月,将国事处置的井井有条,但即便如此也不是他与天子谈条件的时候。

他现在也是宰相,自也能从天子处境体会天子的心思。到了天子这位子最怕就是失控的感觉,所以要把一切紧紧抓在手中。

最后他以密揭回复天子。

而这个回答堪称林延潮政治生涯的点睛之笔。

因为他举荐了一个谁料想不到的人。

林延潮的密揭到了天子手中时,他正在撸猫。

眼下赵志皋去位,内阁仅剩林延潮,沈一贯二人。林延潮到底会推举什么人入阁,对于天子而言也是好奇心满满。

这也是关乎天子以后如何用林延潮的问题。

对于君臣间这样互相猜心思的博弈游戏,嘉靖皇帝是一位高手,当今天子也自认为自己不差。

天子打开林延潮的密揭一看,但见上面只有三个字。

天子看到这个人名后,抚猫的手一松,此举令怀中的狮猫好奇地看了一眼主人的神情,眨巴眨巴了眼睛。

天子出了一会神,然后重新看向这封密揭,但见这个人名是‘王锡爵’。

王锡爵是前首辅,他回朝后,林延潮就是要退居其下。林延潮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是王锡爵本人又是本朝所有阁臣中,天子最器重的一位。

之前王锡爵因三王并封之事,弄得几乎名声败坏。但今时不同往日,皇长子已是入主东宫。天子对于王锡爵当年给自己背锅也很感激,很够意思地在太子册立后给了王锡爵一道圣旨,上面写‘册立朕志久定,但因激阻,故从延缓。知卿忠言至计,尚郁于怀,今已册立、冠婚并举,念卿家居,系心良切,特谕知之’。

而今林延潮提及王锡爵入阁,着实令天子心中思绪翻涌,他要如何决断呢?

数日之后,天子于增补阁臣之事一字不提。

此颇为出乎林延潮意料,难道选个阁臣也要如国本那样来给三请五请不成。

此时朝鲜已平,议和达成。

因倭酋丰臣秀吉病死,其子继任为关白。丰臣秀吉死去留下五大老辅政,其子年幼无力主政,为免明军窥视并乘胜伐倭,倭国上表向明朝称臣。

倭国称臣之事,传到明朝。

朝野上下欣喜非常,倭国作为不征之国,当年太祖成祖对其也是无可奈何,而今却向大明称臣,这可谓是旷世武功。

天子龙颜大悦,连兵部安排的献俘大典也免了,将倭人俘虏尽数放归其国。

天子当即给石星加少傅加太子太傅,以奖赏他在平朝之战中运筹帷幄之功。

石星也是自信爆棚,朝野上下也将他视为如杨一清,杨博一样的名臣。

在另一边明军在播州连战连捷,团团包围杨应龙的老巢海龙囤。

杨应龙见明军势大插翅难逃,于是决定与其爱妾周氏,何氏一起自杀,结果却为其子杨朝栋,其弟杨兆龙死命救下。

杨应龙与其子其弟抱头痛哭,其子言明朝天子未必会赶尽杀绝,不如出城投降勉强一试。

杨应龙答允然后率全部人开城向明军投降。

总督李化龙闻之连夜派人骑快马向天子告捷。

天子闻讯后,于宫室犹如奔马般疾走了半个时辰,然后下旨给林延潮问他治播方略。

林延潮是这样回复,杨氏一家起于唐干符中,杨端应募,长子孙焉。历宋、元皆授世官。本朝因之。杨氏一家在播州日久深得人心,必须全部移至京师,不过念起投降可网开一面,只诛首恶,余者可放一条生路,徒辽东戍边,以示圣主宽宏之恩德。

至于播地分为二,其中一地归四川曰遵义,属贵州则曰平越。

同时对两地进行改土归流,然后缔结人心,同时派官员安抚安氏。

天子虽觉得林延潮此举太过宽厚,但因安氏仍是明朝心腹大患,所以一切依林延潮意见。

随即天子又下旨给林延潮言,平播功大,乃平定一国,开强展土,奇勋懋績,赏内无一,当封侯伯世爵……不尽宣扬,何以显忠劳之臣,血战之将传行天下后世?先生每可体朕意,详拟改票来有。

林延潮体从天子之意,当即将刘綎封为伯爵,虽说流爵不是世爵,但仍作为奖励武人进取之意。

天子见林延潮尊旨办事很高兴,要是其他文臣肯定为武将不可轻易封爵搬出一大堆借口。

这也是林延潮的本意,李如松,刘綎,麻贵等明军将领,对林延潮这位不歧视武将的阁臣都是心存感激。

九月杨应龙以及从犯两千余人尽献俘阙下,天子再度登上午门城楼,接受了林延潮为首的百官朝贺。

天子志得意满,高兴非常,并于城楼上颁布了平播大诏。

朕缵承洪绪,统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苟非元恶,普欲包荒。属者播州小贼杨应龙……

……于戏,我国家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困不援;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兹用布告天下,昭示四夷,明予非得已之心,识予不敢赦之意。毋越厥志而干显罚,各守分义以享太平。

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午门城楼下的百官万民闻此无不激动,随后杨应龙被拖至灯市口处斩,其余从犯两千余人皆带枷绕城一绕,然后发配辽东。

次日皇明日报,新民报,天理报将此平播大诏刊之传遍四方,士民无不振奋,四夷无不胆寒。

万历坐步撵由十几名太监抬着缓缓走下午门。至于太子则亦步亦趋跟在天子身后。

今日如此场合是太子第一次陪同天子接受百官的朝贺。

林延潮,沈一贯等九卿皆着吉服在城楼下一并向天子行贺礼。

“平播之役全仰仗吾皇圣武昭宣,揽独断之上谋,不以众嚣而微动,决进剿之长策,虽小败却弥坚,故疆吏有所依凭,军资有所请给,功罪有所分别,以致穷取奇捷,超古震今,威加四方!”

天子闻言龙颜大悦道:“诸位爱卿亦有其功。”

林延潮继续道:“臣愧不敢当,臣有一言向禀告陛下。”

天子笑容满面道:“朕今日很高兴,正要回宫接受嫔妃们的庆贺,林先生长话短说吧!”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眼下两宫已毕,倭国播州已平,又多了倭国岁贡百万两之银,太仓之困实已缓解,矿税实已不必再行,臣请陛下撤回派至各省的中使,废除矿税负,使商路畅通,纾困于百姓。”

顿见天子笑容少了大半。

林延潮知道在这个时候进谏,并非是一个很好时机,很容易惹天子不悦,但为官有时候当圆滑,有时候又不能太圆滑。

天子看向林延潮道:“朝鲜,播州之役若非林先生运筹帷幄,朝廷焉有今日之风光。”

林延潮道:“这都是列祖列宗庇佑,臣仰仗陛下之洪福,三军用命报答君恩,臣不敢窃据其功。”

天子道:“林先生,你是治世之才。”

说到这里天子转身对身后的太子言道:“为人臣者,德,才,忠三者实难兼备,如林先生这样的,可以为百官表率了。”

太子闻言看了林延潮一眼,向天子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说到这里天子对林延潮道:“你功劳在朕心底,其余不用多说,几日内就会有旨意下达。”

听到这里林延潮哪不知天子的路数,仍是道:“臣谢过陛下,但矿税不可不废啊。”

“太急了吧。”

“矿税不废,臣又如何能在五年内使商税为国入。”

天子微微笑道:“林卿,朕今日实已疲,此事以后再议!”

林延潮还欲再言,但见天子已是起驾离去。而太子见此向林延潮点了点头,也跟上天子仪仗。

看到这一幕,林延潮默立良久,一旁于慎行上前道:“次辅,改日再劝吧!”

林延潮回过头对于慎行道:“天下之任,何其重也。仆敢不兢兢业业,如何能一日拖一日呢?”

数日之后,炎夏过去,一场秋雨过后,京城里终于有了几分凉意。

这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午后。

紫禁城城头盘飞的雀鸟依旧如常起起落落。

李俊手捧着黄包袱与十几名太监至内阁宣旨。

林延潮一见李俊有些出乎意料,自上一次天子要暂缓太子册封后,李俊已很少如此大张旗鼓。

哪知李俊却满脸堆笑地对林延潮道:“林老先生大喜啊!”

一旁的沈一贯,李俊也对他道:“沈老先生也是大喜啊!咱家在这里献给两位老先生道贺,事先讨些赏钱。”

林延潮,沈一贯对视一眼,做官到了他们这一步,对于下面的事心底都有几分了然。

“岂敢。”林延潮淡淡笑道。

午后秋阳斜照,一道穿堂风吹过,林延潮不由眯着眼睛,伸手捋了捋须,身上的大红蟒衣随风微微鼓起。

远处内阁中书,阁吏正穿梭各房有条不紊地处理公事,中使来内阁宣旨或传达口谕,这是常有的事,丝毫不影响他们。

林延潮面望着这一切,然后对李俊点了点头。

李俊打开黄包袱捧旨上前走向了北位,然后转过身对林延潮道:“林老先生接旨吧!”

林延潮清了清喉咙,拜下道:“圣躬万福!”

李俊也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精求理道,眷倚名贤,冀绍修谟烈之陆,用敷贲基图之重。帝赉予弼官惟其人……

……咨尔资政大夫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林延潮,身涵经世之才,猷抱佐王之道,术有奥衍闳深之识,而出以忱怐有端方直亮之操……

……值此国家多事之秋,社稷危难之间,卿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立扶纲常,先通海运,定策朝鲜,乃定播州,制降倭国,杨氏授首,东夷称臣。盖有不世之略,可建不世之勋,然必非常之人,克成非常之事,国家于辅弼之臣,怎可吝于褒奖。既大书于彝鼎,宜显示于朝廷。

兹特进尔太子太保兼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锡之诰命。”

说到这里,林延潮神情微微一动。

“……于戏,虞帝命官百揆兼于大禹,周王训治六官制自姬公,尚其……”

话音落下,林延潮知发生了什么,太子太保为从一品。从此他官至一品,位极人臣,他明白这固然是皇帝用高官厚禄来封自己的嘴。

说到这里,李俊顿了顿再言道。

“初任,翰林院修撰!”

“二任,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修撰!”

“三任,詹事府左中允兼翰林院侍读!”

“四任,归德府同知!”

“五任,归德府知府!”

“六任,詹事府左庶子兼侍读学士!”

“七任,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读学士!”

“八任,礼部右侍郎!”

“九任,礼部左侍郎!”

“十任,礼部尚书!”

“十一任,今职!”

制日:……万历二十七年九月二日,钦此!”

林延潮道:“臣林延潮领旨谢恩!”

李俊满脸堆笑,上前搀扶林延潮道:“林老先生,地上凉,快请起吧!”

这几乎是千篇一律官场用语,其实不劳李俊搀扶,林延潮已自己起身,但最后还是让他扶了一把。

此刻林延潮心中倒是平静,与年少时意气风发倒是另一等心境,仿佛千帆于心中过尽,百味皆淡。

“林先生,不到四十岁即官居一品,这般古往今来富贵几人可及?咱家跟着颁这一道圣旨也是三生有幸。”

林延潮看了李俊一眼,笑了笑道:“李公公,可知为何古今侯王都自称孤、寡、不谷?”

李俊一愣道:“不知。”

林延潮道:“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是因受国之垢,故而以贱名自称。”

“以贱名自称,就是要知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勿生欺民之心。”

“受教了。”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举手抚须,为官之初,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官居一品,位极人臣之时,但到了眼前一幕,他心境却是如此平和。

这喜悦之情远不如当初入阁大拜之时,但却多了几分沧桑。为官这一年来林延潮晨起对镜细看,鬓间已有了白发,容颜亦不复少年时。

沈一贯先是向林延潮道:“下官恭贺次辅了。”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多谢沈阁老。”

然后李俊对沈一贯宣旨,三辅沈一贯也加太子太保,进文渊阁大学士。

宣旨后,官员们闻讯皆先后前来阁中道贺。

林延潮与沈一贯坐在公座上一面接受官员的道贺,一面闲聊。

林延潮突聊起道:“范文正公晚年不修府邸,子孙皆劝。”

沈一贯点了点头。

“当时范文正公答说,‘人苟有道义之乐,形骸也可排除在外,又何况居室乎?’

‘吾今年逾六十,时日已经无多,去谋些府第、种些园圃,又有多少时日可以居住?吾之所患,在位高而艰退,不患退而无居也。’

‘何况京中洛阳的士大夫家里园林相望,但那些为主人者整日为名利奔波,甚少能够游玩,而谁还不肯吾游之呢?人必先诸己而后为乐。”

听林延潮之言,沈一贯心想,怎么听林侯官此言有急流勇退之意思了。他面上道:“次辅所言极是。这‘在位高而艰退,不患退而无居也’,这范文正公所言,真是古今人臣之患啊!”

林延潮点了点头,他有一事没告诉沈一贯,天子已派人至太仓重新请王锡爵出山。

这日圣旨一下,翰林官皆着吉服至文渊阁向林延潮,沈一贯庆贺。

然后京官们又纷纷至二相私邸拜贺。

位极人臣乃古往今来读书人最高荣耀,林延潮亦是一步步走到了政治巅峰。

Ps:平播州万历本欲给武将封爵,但却给沈一贯反对,本书改之,此由刘胜书友提供。

ps:圣旨节选至高拱,许国诰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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