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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尘门向来戒备森严,山中山外少有往来,加之实力强横,处事又向来公允低调,因此数年以来,少有外人会主动招惹上辟尘门,辟尘门人也大都苦求剑道,却无杀心,招式虽滴水不漏,真正的生死比斗便容易落于下风。
但辟尘门并不以此为耻,相反,他们更认为这是因为门中上下一心,祥和宁静。
辟尘门虽求剑道,却少见剑光。
因此剑光轻袭而至,正在山道上消食散步的清如侧身避过,扬手一甩拂尘,正想发作,恰好听见剑影掠面后的一声娇喝,竟是无欢打他身后执剑袭来,清如当即敛力收掌,不敢伤她根基,只在她肩上一点,无欢却不见寻常玩闹的意思,点酥剑宛如白蛇吐信,杀气四溢。
“无欢!?”清如看出她杀心炽盛,只能翻袖探手,一把夹住她的剑,“你这是做什么?”
无欢双眸通红,一字一句道:“辟尘门规第九条,战胜掌门者,即为出师,可离开山门。”
清如一愣,才想起辟尘门竟然当真有这条规矩,但千百年来敢真刀实枪地对亲师父这么下手的徒弟倒是真的就出了这么一个,清如再看她眸色清亮,绝不是被人蛊惑的模样,倒是清明得很,应该是深思熟虑之后做下的决定。
清如本还想问她是何用意,再看她满身霜寒,杀气凛然,不知为何便想起了不久前在试剑会上大出风头的萧漱华,清如“你可知道,离开山门意味着什么?”
无欢的剑这才现了点停顿的意思,拂云身也随之现出破绽,清如当即伸手一擒,揪住她衣襟便往怀里带。
这孩子近几年长得快,明明是个姑娘家,身量竟已高出清徵一个头,比之清如也相差无几。清如将她手腕锢住,却也想不出能怎么教训她,十五六岁的孩子最不好管教,又是个闺女,打不能打,骂不能骂,清如向来脾气好,琢磨了会儿,还是决定和她掏心掏肺地谈个少女心事,于是牵着无欢就地一坐:“说说吧,你是想干嘛啊?”
无欢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低着头不言不语,以沉默作为抵抗。
清如等了好半天不见回声,再次挑挑眉,问道:“让为师猜猜...这次下山遇上心爱的郎君,想下山还俗相夫教子了?”
“不是!”无欢最受不了别人拿情爱之事和她玩笑,当场梗着脖子顶嘴道,“我要下山,不需要理由!”
清如颔首,循循善诱:“是啊,你要下山,为师也不会拦着...为师比你师祖可要开明得多,只要知道回来,下山玩玩,叫清徵陪着你,也无伤大雅。”
“我要下山。”无欢扭过头,小声道,“我也要去试剑会。”
“嗯?”
“我要让他们知道,萧漱华算个屁,就他这种档次的妖人,姑奶奶动动指头就能一剑一个!”
清如笑问:“是吗?”
无欢被他问得一噎,急道:“我就是下山太少,如果当初下山历练的是我,萧漱华早就被我一剑杀了!”
清如脸色微微一变,沉默片刻,才说:“是,如果当初是你下山,萧漱华也未必能有今日的成就,而为师...也应当可以让位了才对。”
“师父?”
“你可曾看见无悲那几场?”清如垂首捻指,叹道,“内力精纯,心境稳固,他...周身的锋芒,从来没有这样...收放自如。你看他最后止步前十之外,却一直留有余地,恐怕实力不输萧漱华。而闻栩......世人都低估了他,只这一战,萧漱华能逼他至此,便绝不会在贫道之下。”
无欢身形微晃,心下震惊,嘴上却还强撑着问:“他们才二十出头,怎么可能...”
“错了。”清如摇头答她,“武道虽无所止境,但如今的江湖,若是真正的天才,三十年便足够独步天下了。”
无欢脸色一厉,点酥剑忽然点地而起,剑尖直掠清如面门,却见清如声色不动,身形陡然飘忽飞去数尺之后,惋惜道:“无欢,你真的不愿回头吗?”
“您还没告诉弟子,出师之后会怎样?”
清如神色无悲无喜,静然道:“辟尘门从来没有出师的弟子,只有背叛师门的弃徒。”
“......啧,”无欢秉剑逆风而上,双眸清澈,盛着少女绝不退缩的倔强和傲狂,“那就请师父,弃了无欢!”
清如劈手夺下她剑锋,终于发怒,斥骂道:“胡言乱语!为师如今只有你一个徒弟,你便是将来的辟尘掌门,弃了你?你说得轻巧,你可知道,你肩上是偌大的辟尘门,莫说是你我,任何人都别想轻易言弃!”
“可他弃了!”无欢也被激了火气,当即不管不顾,尖声骂道,“孟无悲跑了!他不要我们了!他不要辟尘门了!”
清如微怔。
无欢乘胜追击,满眼坚定:“你坚守的辟尘门,在孟无悲眼里就是个累赘。而在我眼里,亦然。”
“啪——!”
清如立在原地,颤抖着收回手,看着面前偏首不言的无欢,他忽然看见无欢侧脸逐渐显现的红肿,右手掌心这才迟钝地爬上一大片麻痒和烫热。
孟无悲和无欢于他,都如亲生子女一般,清如多年以来,从来不舍得打骂,加上孟无悲天生早慧自律,小小年纪便扛起门中内务,加上清徵从旁辅佐,门内上下竟然过得还算不错。
无欢性格顽劣,偏偏最服她师兄,从小就跟在无悲后边,简直就是个小跟屁虫。后来无欢开始学剑,那时他便发现无欢杀心过重,远超凡人,若说这小妮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她却和孟无悲一般出身,都是灾荒之后的孤儿罢了,清如左思右想,也只能自我安慰说她是天性如此,和他的教育无关。
可他们再怎么冷淡疏离,再怎么乖张暴戾——清如想,他们毕竟是他的徒弟。
是他的家人。
是在漫长无趣的山居生活中,是在艰难崎岖的剑道求索中,清如道君赖以为生的一点温情和乐趣。
他一个都不想放弃。
“无欢。”
无欢没有抬头,她只是状若无事地抬手擦过左脸。方才清如实在是气得太狠,毫无留手,非但把她脸抽肿了大半,嘴角还渗出些许血迹,这是清如第一次对她动手,也是无欢第一次被孟无悲以外的人打伤。
“无欢,”清如顿了顿,尽力平稳气息,艰难道,“你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明白。但辟尘门是你的根,不可能说断就断,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傻话了。”
无欢沉默片刻,发问道:“可我烦了。”
“什么?”
“我说我烦了。”无欢接着说,“我明明不比他们差,凭什么被世人吹捧的就没有我。”
清如满脸错愕,惊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无欢面不改色:“很失望?可我就是个俗人。名,利,酒,色,我一样都戒不掉。这些不是你把我关在山上就能改变的。既然你也不认识我爹妈,那怎么能知道我爹妈不是赌徒流氓一类的渣滓,或许我骨子里就流着这样的血,你把我关在这里,才是要我死。”
“...你!你何必这样糟践你父母!”清如气急败坏,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愤愤地一甩袖子,背过身去,“不必说了,回房后让清徵给你找点药。多漂亮的小姑娘,平白无故肿成这样,让外人见了丢人。”
无欢讥讽地反问:“外人?辟尘门还能有外人?”
清如被她一噎,正想应答,却听无欢接着道:“我没胡说。这辟尘山,我守腻了。掌门谁爱做谁做,少来祸害我。我就是看不惯他们出风头,我也要出风头,这山,我是下定了!”
“你休想!”
清如猛地回转身来,望见无欢一双杏眸里灼灼的光彩,他忽然一愣,数十年的记忆中,他极少看见辟尘门中有谁眼里会有这样的光彩——一种野心,换言之,一种希望。
辟尘门年年平安,人们几无斗志,清如不是固守成规之人,也曾想过打破规则,带领全门上下出山入世,然而辟尘门虽由他做这掌门,却不代表没有别的长老,与他师父一辈的几位长老如今闭关不出,说话却还有分量,何况辟尘门的弟子们大都习惯了山中生活,对红尘俗世多有排斥,像无欢这样渴求下山的,竟然是少数中的少数。
他们出了太多的天才,又太多年没遇到过劲敌,于是这些天才都就此沉睡,除非成为掌门,再也没有醒来。
后来,孟无悲醒了。
如今,无欢也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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