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2 / 2）

苍狼在两座神殿之间的悲鸣如此凄烈。

金字塔对撞的塔尖，鲜血顺着砖沙的缝隙蜿蜒流淌，归入海洋。

大滩大滩的鲜血汇融，将附近的海域染成血色。

魔物在对撞的神殿之间，浑身燃烧起素白的灵子，巨狼神色萎靡。

宏远的光，宽阔的海。

一半黎明，一半黑夜。

启明星的注视下，大滩的深红泛着潮水扩散。

魔物金色的眼眸里，映着那些鲜血的颜色。

萨麦尔注视着那片鲜血……或者是那之下的海洋。

“余之无限光辉，太阳神将降临此处。”法老刀刻般深邃的眉眼，眼底鎏金熔烈，恍恍燃烧。

日轮降临，目光如刀。

两座大山一般的金字塔，对接的尖利之处，轰击炸响雷鸣。

“――光辉之大复合神殿！”

随王的喝令，丹德尔大电球绽出威光，高浓度融缩的魔力在尖端炸裂开来。

摩西驻足于神殿之上，足下发力，空气爆裂出气波，大神殿带着雷电的威能和弥留之际的魔物，坠入海底的裂隙。

海水倒灌，红海浪静。

萨麦尔在漆黑里沉沦，大神殿残留的余威成为他眼中唯一的光。

冰凉凉的海水和带着藻类腥味的泥沙里，萨麦尔想起了很久之前。

那时太阳明亮。

他羽翼洁白，途径水晶天而下，离开神的殿堂。

路过太阳天，他得见智者和圣者所居住的义人之园。

天上的耶路撒冷，落座于此。

萨麦尔轻振羽翼，收回落在人类圣者的灵魂所露出的微笑上的目光，遥遥看了眼生命之树新绿的芽。

他此行会前往埃及附近，异教神的领域边沿之处。

天使是纯善的化身，将引领无垢的灵魂。

他是雅威的天军，一切之父的利刃。

遵从指令，将圣人摩西的灵魂引往天上。

天父有一双遍观一切的眼睛，他预示到了摩西的未来和最后。

仁慈之父不忍看到这一切，就让萨麦尔前去接引。

这或许是那位年迈的圣人，最后的机会。

于是，萨麦尔来到了热砂金黄的旷野，他落在人间的土地上，伪装人类，敛去眼内神性的光辉。

摩西和萨麦尔。

这就是名为‘摩西’的人类圣人，和天使的第一次相遇。

面容苍老的人类，皮肤干皱得像一枚缺水的橘子。

他看到了那个藏在沙丘后的，奄奄一息的青年，于是将对方带到安全的地方，用珍贵的水涂抹在对方干裂的嘴唇上。

“麦尔。”他唤了一声萨麦尔所告知的虚假的化名，目光温柔和煦，如若暖而不燥的春/光。

“……嗯。”萨麦尔弱弱的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回应，眼睛半睁。

他完美的扮演着需要救助的虚弱人类，完美到连身上的衣服似乎都在风尘仆仆里破损，满是尘土的污迹。

萨麦尔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所谓天使接引人类的灵魂，渡往上帝的御座之侧……定是需要引领灵魂的天使来判定，对方是否拥有着无垢无罪的灵魂。

此为，第一道审判。

对此毫不知情的圣人摩西，只微笑着看他，声音放的很轻。

距离他们还远的地方，是希伯来人的小孩子在一小片绿洲中的树荫下打闹。

人类的小孩子向来吵闹，他们有很大的嗓门，说不完的话，和这个年龄段独有的发泄不完的精力。

相比之下，苍老的圣人摩西，他的声音那么微弱，还掺杂着呼吸时的气音。

喧闹热烈，孩子清脆的笑声似乎都离得很远。

伪装里的天使，将摩西说的话都听得十分清晰。

“――麦尔啊，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往遥远的东方？”

‘萨麦尔啊，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往遥远的东方？’

人类的圣者，微笑着向落难的青年做出邀约。

希伯来人也并不富裕，他们在旷野里流浪，面对一路来的诸多苦难和食物问题，摩西时常会面对族群中一些人的诘责和质问。

这时候，再接收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名为‘麦尔’的青年一无财富，二无用处，似乎只会添一张用来吃饭的嘴。

萨麦尔清晰的感受到，有些人情绪不明的目光，明里暗里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伪装成人类的天使在心里微微一笑，对人类的丑态并不在意，绝对无垢的灵魂最为珍贵，因此才会有太阳天的存在。

可是……

“好人没有好报……？”面对萨麦尔推脱的说辞，老人看着远天，哈哈哈笑得非常开怀。

其实摩西的笑声不大，也并不豪迈，却也绝对没有随岁月苍老的意思。

年老的圣人就像个少年那样，笑得从容，意气风发。

不知惧怕，不通人心驳杂，不知晓迁怒，更学不会憎恨。

在荒野里流浪几十年的境遇，没有蹂/躏碾碎过他的理想和目标。

他仍然是过去的摩西。

尼罗河送来的神子，希伯来人天赐的圣人。

满身清贵，不融世俗繁杂。

“好人没有好报？”萨麦尔见摩西笑着对他说：“嗯，我知道……或许是这样。但是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才要继续努力啊，得让这个世界，好人应该得到应有的感谢与尊重，这样才可以。”

萨麦尔看见‘自己’愣住了，他躺在黄沙里，任由摩西苍老干瘦的手掌为他擦拭去脸颊上的灰尘。

“得让人相信，这个世界上，就是会有人会无条件的为你而来。”摩西这样告诉伪装成人类的天使，“我不需要金钱，不需要你的感谢，更不需要你肝脑涂地的去报答我什么……对，就是这样。”

“只有这样，才会燃起‘相信’的火焰。”他笑着诉说那些，在艰苦岁月里，即便不被理解也苦苦坚持的正直，“我想要世界变得温柔，我想让好人能有好报，想让所有人不必颠沛流离。”

其实最开始摩西同意亚伦的提议去帮助希伯来人，并没有后来人所称颂的那么伟大无私。

他只是觉得的，在埃及格格不入的希伯来人，在一个不属于他们自己的国家成为被压迫剥削的底层……这样并不是一件什么轻松的事。

他无法笑着去看待这个族群的哭泣，无法在见到痛苦后置之不理。

所以摩西带他们出走埃及，挣脱命运，去往上帝所应允的迦南。

‘――（萨）麦尔啊，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往遥远的东方？’

麦尔，意为遥远的距离。

天使虽是纯善的化身，无法与恶同流合污，但是却也绝对不是站在人类立场上的存在。

如果硬要说出个立场归属，那么他们只属于上帝。

他们是天父的造物，一切都归于雅威的指令和心意去行动。

单纯的听从指令，和内心里的在意与认同是不一样的，完全是两种性质的存在。

那个时候的萨麦尔，或许是第一次体会到了这一点。

就算没有雅威的吩咐，他也想要将这个人类的灵魂引领至太阳天。

让他死后长居天上圣城，观看生命树的枯荣。

或许是一时兴起，或许是深思熟虑。

可能是因为摩西的挽留，和他口里‘遥远的东方’的迦南。

又可能是因为他所说的温柔，和努力让好人能得到应有的感激和尊重。

什么是圣人？

他们的良善没有特定的目标和族群，不带有任何目的和功利性。

就像是摩西，他就是这样的存在。

就算那时候出现在摩西面前需要救赎的并非是希伯来人，而是埃及人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来的人……他都会为之付诸一生。

萨麦尔在与他交谈后发现，只要是需要帮助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就会施于援手，没有任何所求。

这就是圣人，这就是无垢的灵魂。

萨麦尔觉得，这个人应该去太阳天，应该留在天上的耶路撒冷。

他不应该满身尘土和狼狈，衣衫凌乱得在荒野里流浪。

可事实是摩西拒绝了萨麦尔，这个人对于圣者死后的神境没有任何想法，也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圣者。

死亡天使曾想过将摩西的灵魂强行引渡，但是这个人类身上又偏偏有着神的圣光的眷属，令萨麦尔无法强迫引渡他的灵魂。

于是萨麦尔就这么一直跟着，直到摩西生命的最后。

他撑着最后的精气神，引领着希伯来人走出旷野，教导他们以耶和华为信仰，遵循十诫成为良善尊严的人。

他看着最后一个希伯来人的小孩子踏入迦南，而自己耗尽生命。

摩西独自一人，死在应许之地迦南外。

至死，也没有进入过他生前所念最多的地方。

摩西死了。

他苍老又枯瘦，体重轻的不可思议。

素白羽翼的天军将他抱起，进入迦南，进入应许之地。

死前未能抵达，死后得以长眠的迦南啊。

“……摩西。”

魔物在深海之下，目光迷离，强重的水压碾碎他最后的清醒。

萨麦尔在最后，也只是一声声的叫着那位人类圣者的名字。

摩西。

你过来。

我带你……去太阳天，去神的御座之侧。

去看生命树，去天上的耶路撒冷。

你过来。

“我愿意……和你一起，去遥远的东方。”

他生前，未能抵达的迦南啊。

萨麦尔阖上双眼，苍狼形态的魔物在深海下沉睡。

他将再一次沉溺深渊，再一次从梦里将摩西的灵魂引渡往太阳天。

裂隙微光，弥散的灵子飞扬而上，照亮海面。

少年圣人踏海而行，去往红海的对岸，离开埃及。

他要去遥远的东方，去往迦南。

天上的光全部都是星星，海下的光是逝去的幻影。

“我走啦。”少年留给埃及一个背影，他松快的展开双臂拥抱海风，声音明悦清朗。

“再见，萨麦尔。”

摩西踏出第一步。

海水下弥散而来的灵子似还残留有意识，缠绕着少年圣人的脚踝，照亮他前行的路。

“再见，奥兹曼。”

拉美西斯二世奥兹曼迪亚斯在距离摩西很远很高的地方看着，他眼底的鎏金色下，是他上下埃及的子民在红海沿岸注视着摩西离去的背影。

“再见，埃及。”

上下埃及的人站在红海的沿岸相送，压抑着哭泣的声音呼唤那位少年圣人的姓名。

立花揉了揉鼻子，眼圈红红的。

立夏很安静得看，面色苍白。

黎明彻底到来，天光大亮，敛去最后一丝夜色和星辰，启明星的光消失于白昼。

此时天空下起了雨。一场晴天里的太阳雨，在为摩西送行。

埃及在哭。

“再见，希伯来。”

他与一生诀别，没有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