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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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位绝世名将,理应效忠王室嫡系,最后却站到了自己这一边,不惜发动政变,扶持他上位为王……毕颉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平心而论,胸怀霸业的兄长,太子毕商,理应更与重闻投缘才对。

重闻只要开口,随时能影响先王的意向。更何况,太子商心心念念,只想一统中原、称霸天下,他与重闻,不是最好的搭档么?

直到葬身火海之夜,兄长仍朝着重闻不住哀嚎求饶,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毕颉知道,重闻不喜欢他那位在郑国当上将军的舅舅——子闾。

虽然这次四国会盟其中,少不了子闾奔走出力,但母舅家与梁国王室联系至为紧密的纽带,已在一年前的血案中,被重闻与耿渊无情地一剑斩断。

舅舅想必不会相信使节所报的母亲被兄长杀死的那套鬼话,定猜到这是一场谋杀。

只是现在大伙儿都有一致的目标,必须会盟联军,对付雍国,私人恩怨暂且搁置。

一旦联军成功,发兵灭掉北方的雍国,接下来与梁接壤的郑,便将成为重闻的下一个敌人,届时这两位国之重将,少不了兵戎相见的机会。

“北雍乃化外蛮夷之地,有如灵州成群结队的凶狼。”太阳下山时,重闻终于开口道,“这次会盟非同小可,将从此奠定吾王千秋万世之伟业。”

“嗯。”毕颉答道,“正是,孤想到明日的会盟,便仍然……仍如置身梦中一般。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孤王原本想着,要灭掉雍国,兴许还得十年二十年……”

重闻听到这话时起身,高大的身材迎着最后一缕日光,来到寝宫外的高台上,说:“吾王。”

毕颉放下奏折,也跟着站起,来到重闻身后。

“看看你眼前的这一幕。”重闻说,“时候到了。”

毕颉从高台上望出去,暮色中的安阳城外,乃是近乎一望无际的、梁国的四十万骑步兵军营,各国前来会盟的特使又有近万卫队,统一扎营城外,这浩浩王师、四国雄兵,都将是他迈出一统神州大地至关重要的一步的最强大的助力。

再看安阳城中,二十万户灯火闪烁,普天之下,还有哪一座城池比安阳更富饶?哪怕四百年前晋文帝号令天下,亦不如当下,这是真正的天子之国!

“攻陷雍国那伙蛮夷,”重闻说,“这是上到君王,下到黎庶的心愿。臣愿为您扛起这面王道的大旗,发兵西征,横扫我们所有的对手。它是一个开始,远非结束,末将会为您征战,直到天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归您所有;直到生活在每一寸土地上的人,都奉您为王。”

毕颉心潮澎湃,一时竟无言以对,怔怔看着重闻。

“只是在大业未竟之前,”重闻淡淡道,“不可受优柔寡断所累,臣告辞。”

上将军重闻朝毕颉一躬身,披风如夕阳下的火云,离开了寝宫。

毕颉沉默片刻,不经意地轻轻叹了口气,回到案前发呆。

“该掌灯了。”耿渊在黑暗里提醒道。

毕颉说:“你若不急,就让我这么再待一会儿。”

耿渊答道:“瞎子用不着灯,自然不急。”

耿渊眉间蒙着一道黑色布条,从毕颉认得他那天起,这名琴师就是个瞎子。他奏得一手好琴,毕颉以为当他手中的琴发出声音时,天底下的飞鸟都会为之驻足;琴弦一动,世间的流水都会凝固。

都说琴师技艺到得最高处,能沟通天地;而毕颉听过耿渊的乐声后,才知道乐声真正的巅峰之境,乃是为他找回早已逝去的时光。

他是什么时候认识耿渊的呢?

说来奇怪,年轻的梁王今天特别喜欢缅怀往事,回忆重闻,回忆耿渊,回忆每一个人……

就像他祭天成王前的那夜,辗转反侧,忍不住将从小的过往与点点滴滴从头回忆一次。

明天过后,他便将成为四国盟主,举起晋帝授予盟主的金剑,朝雍国发出讨伐的号令。就像重闻所言,梁国终将迈出一统中原的那一步,说不得今夜也格外地多愁善感起来。

琴音轻轻响起,叮咚数声,毕颉瞥向黑暗中的那个身影,月光如流水般洒进寝宫中。耿渊凭他的琴声,足以像重闻的威名般传遍天下。

这盲琴师却甘愿留在深宫之中,只为曾经还是一名不得宠的王子的他演奏。

七年前,毕颉离开宫廷,前往照水城的路上,清朗的男人歌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耿渊披头散发,眉目间蒙着一条白布,白布中渗出血来,似是失去双目尚不久。他所弹所唱,乃是《卫风》“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那年雍、梁二国连番大战,照水一带适逢三年大旱,饥荒袭来,饿殍遍地。耿渊一身黑袍,端坐枯草丛生中的旷野之中,弹唱起这思念离人的歌曲,不禁令年仅十四岁的毕颉为之动容。

他将耿渊带回宫中,让他弹奏予兄长及一众大臣们听,但这歌声并未阻止战火的蔓延,直到重闻归朝,梁国才大败北雍,以战止战,取得了第一次胜利。

耿渊在宫中住了七年,毕颉习惯了他的歌声,曾有一段时间,他担心自己一旦被兄长赐死,耿渊亦逃不脱身亡的命运,只想尽早打发他离开为宜。

“你说得对,我们都终有一天会死,你前脚去,我后脚跟来。”耿渊听了以后,只简单地答道,“不过,不会死在你哥哥手里。”

耿渊若非双目失明,想必将是安阳乃至天下有名的美男子,毕颉时常这么想。他白皙的肤色,英气的眉,高挺而完美的鼻梁,清隽的唇线,修长的抚琴的手指。要是在某一天摘下蒙眼的黑布后现出灿若夜星般的双目,不知得让多少人为之倾心。

哪怕当下双目蒙着黑布,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现出嘴角的曲度与鼻梁,那一丝神秘莫测的俊美,亦足以与各国闻名遐迩的美男子匹敌。

只是毕颉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还会用剑,当他抽出那把黑黝黝的长剑之时,天地仿佛都为之变色,而他瘦削颀长的身材,握剑在手的一刻,就像变了一个人般。

重闻似乎早早地就看穿了这一切,于是逼宫之夜里,守在毕颉身边的,唯耿渊一人。

那夜也是毕颉第一次看见他出剑——太子商派出近两百名训练有素的甲士,前来杀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子,外加一名瞎了眼的琴师。

耿渊于是云淡风轻地,从琴下抽出如今拿在手中的那把黑色重剑,守在门前。

毕颉恐惧地看着眼前一幕,鲜血染红了寝宫内外,渐渐漫出去,耿渊那修身的黑袍却始终滴血不沾。直到远方的火光映亮了夜幕,风里传来太子的惨叫,耿渊才重新坐下,沉声道:“现在,你是梁王了。”

毕颉始终没弄清楚,耿渊究竟年纪多大了,七年前见他是这模样,七年后还是这模样。耿渊大部分时候留在宫里,偶尔会离宫一趟。毕颉派人远远地跟过,属下的回报,则是这瞎子每次都去安阳城中的同一间民宅,民宅里住着一个女人、一个小孩儿。

“为什么是我?”毕颉揉揉太阳穴,又在黑暗里轻轻叹了口气。

宫女进得寝殿来点灯,耿渊在这最后的黑暗里答道:“因为你是最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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