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狼与狗的对决(中)
王宫寝殿内,桌面上摆放着两卷写满了文字的羊皮纸,内容相同,但一份用的汉字,另一份则是北漠文字。
这是苏彦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撰写的、关于北漠外交战略与经贸发展的策论《南联西进论》,又请了教习北漠语的文书官来,当场翻译与抄写完成。
上辈子写毕业论文都没这么卖力过……苏彦揉着用脑过度而涨痛的太阳穴,希望能将这篇呕心所写的策论当面交给阿勒坦,内中细致之处,上次献策来不及说,如今形成文字了正好可以再精研商议。
可惜,自从两人上次不欢而散后,阿勒坦再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如今已是第四日,也就是原定的大婚之日。
为了救阿勒坦性命,苏彦花了很大一番工夫做心理建设,总算说服自己“反正皮囊是原主的不是我的,实在不行就整点烈酒灌醉了再上,反正眼睛一闭一睁,一晚上就过去了”,这才向对方提出用解毒来换婚礼取消。怎料惹得阿勒坦勃然大怒,宁可不要命,也绝不离婚。
——没错,在这位说一不二的好汉子看来,迎亲礼只是个形式,真正的婚约在两人拜神树许愿立誓时已经完成。倘若他的乌尼格是因为不喜繁文缛节而提出取消大婚典礼,他可以照办。但乌尼格摆明了是想与他撇清干系,那么他就算拼着毒发身亡,也要让对方背着圣汗遗孀的名分,坐上北漠摄政王的宝座。
死期逼近的人不急,着急的反而成了苏彦。他手上拿着辛苦写的策论,心里谋划着两国休战的出路,面对着推脱不掉的婚礼,怀里还揣着夜不收拿来刺杀阿勒坦的毒药,又不想结婚,又不想守寡……啊呸,是不想杀人,简直要愁死了。
中午时分侍女们进来催请他洗沐更衣。苏彦魂不守舍地随她们摆弄,最后对着镜子一看,半轮黄金头饰如日光普照,身上是白底蓝色凤鸟纹长袍,外披一件层层叠叠的羽衣,出乎意料地充满了浪漫主义气息。
苏彦本还担心被塞进红彤彤的婚裙里,眼下看来看去觉得还好,并没有什么特别女性化的元素,虽说服饰上那些夸张的、向阳羽翅的意象透出一股子图腾崇拜味道,但也显得自由而蓬勃,很契合北漠的风格。
侍女连比带划地告诉他,按照婚俗,圣汗会在黄昏时分来接亲,接亲队伍到来之前,可敦只能待在寝殿里等候。
苏彦对她们点头表示知道了,结果侍女们一走,他就脱了沉重的头饰与羽衣大氅,把两卷羊皮纸收进宽大的袖子里,准备溜出王宫去。
——实在想不出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苏彦准备先逃婚。当然他自知阿勒坦发现后如果追来,自己未必能逃得过,但只要先摆脱眼下这个被婚誓裹挟的局面,找到个独处的合适时机,再与阿勒坦陈述利弊、细细分说,说不定对方真能转过这个弯来,以国家大事为重,不再执着于他这个阴差阳错的假可敦了。
至于解毒……苏彦也看开了,不就几坛子酒的事?谁先醉倒谁躺平,交换体液可不分上下。所谓用他的身体解毒,从原理上分析应该是他的伤口触碰到阿勒坦的刺青时,受到刺青染料的影响,在他体内产生了某种可以中和毒素的抗体。说不定拿他的血喂一喂阿勒坦,效果也是一样的?苏彦脑洞大开地想。
所以最好的结果是他替阿勒坦解了毒,而阿勒坦也接纳了他的献策,最后两国能平息战争,共谋发展之道。
苏彦怀揣着美好构想打开殿门,走廊里两排孔武有力的守卫齐刷刷转头望向他,其中一人带头行了个礼,用极为生硬的汉话说道:“出去不行,要等,等圣汗。可敦,什么事?”
“……没事,开门透口气。”苏彦面无表情地又把殿门关上了。
日衔西山,阿勒坦带了一支百余人的迎亲队伍,从城西五十里外的宫帐出发前往王宫。
迎亲之礼十分隆重,但他并未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盛装,而是一袭鲜明轻便的袍服,头戴金锦暖帽,身穿日月龙凤图样的辫线袄。辫线袄是在百褶长袍的基础上,以彩帛捻成辫线一圈圈缠绕、缝缀在腰间,足有尺宽,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线条,在马背上动作时尤其显得腰围紧束,彩艳好看。
一路上许多民众夹道旁观,远远见到迎亲队伍的影子,便开始欢呼雀跃,往道路中间抛洒干花与彩帛碎片。
沈柒混在人群中,周围另有二十来个便服的血瞳刺客,各自见缝插针。算算路程与时间差不多了,他示意旁边一个手下释放信号。
那名血瞳便从怀中掏出一支小巧的烟火弹,点燃后带着哨音升空,炸出小团红色光芒。
声音不太大,却把围观的北漠百姓吓一跳,转眼就有来自副城的汉人移民叫起来:“是烟花啊!”“哪个放的?怎么放一个就没了,忒小气!”“我家也存了好几个,干脆一并拿出来放了。”
那名血瞳放完信号,见沈柒毫无反应,忍不住低声问了句:“大人,不动手?”
沈柒漠然道:“不。”
不动手,放火为号做什么?那人满心不解,但毕竟平日训练有素,便不再多问。
王帐亲卫队有些紧张,阿勒坦看了看夜空,笑道:“是汉人的小玩意儿,凑热闹用的,不必介意。”
斡丹想了想,驱马上前劝道:“阿勒坦,路旁的人太多了,要不我还是传令下去,把刁帽子取消了罢?”
“不必,既然是贯有的迎亲传统,习俗不可废,就让他们来抢。”阿勒坦倾身子在斡丹耳边交代了几句,斡丹连连点头。
远在城内王宫附近的荆红追一见到红光升空,便认出这是锦衣卫专用的、带特殊声响的烟花,想起沈柒先前交代过的——“一见信号,便说明我已在中途对阿勒坦动手。你趁机潜入王宫去救清河,速度要快,我人手不多,拖不了太久。”
荆红追照计划行事,当即翻墙进了王宫,鬼魅般的身形穿梭在亭台楼阁之间,向内宫的寝殿靠近。
发现寝殿外围戒备森严后,为了不惊动守卫,他绕行一圈,终于在临河位置发现高处的窗户,便施展轻功纵越攀爬,很快就勾住窗台,撬开窗户轻巧地翻了进去。
苏彦把满殿凑热闹的侍女赶了出去,掏出怀中的羊皮卷泄气地丢回桌面,其时正抱了杯奶茶,坐在地毯上发呆——顺道一提,就是那块阿勒坦不远万里从波斯订购的世界树羊毛地毯,作为新婚礼物之一铺设在寝宫里。
苏彦本来挺喜欢这地毯,但一想到曾被阿勒坦直接压在地毯上想要这样那样——现在对方倔起来,他就算同意了这样那样,对方也豁出命来不干——顿时又要愁死了。
他从怀中掏出那枚裹着毒粉的蜡丸,琢磨着该怎么用它来劝阿勒坦:你看,多少人在暗中打北漠之主的主意,要么想暗杀,要么想利用。若是少了你这个坐镇场子的大能,就算立下储君,也难保他小命不耽误在下一轮阴谋中,到时北漠真的要大乱了。
所以当窗户开关时发出微响,苏彦下意识地转头,惊见一个持剑的灰衣蒙面人兀然出现,蒙面巾上方双目如寒星,一股凛冽剑意扑面而来时,吓得手指一松,蜡丸“咚”一声掉进奶茶里。
荆红追于风雪荒漠奔波旬月,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自家大人,却惊见对方受了髡刑,一头及腰青丝变成了不伦不类的短发,不禁心神震动,剑气泄出。
紧接着又见苏大人脸色苍白,将指间那颗一看就像毒药的蜡丸丢进杯里打算服毒,荆红追吓得心跳骤停,失声叫道:“别喝——千万别!把杯子给我……”
苏彦手握奶茶杯僵住了,眼见这灰衣蒙面人朝自己步步逼近,周身萦绕的剑意逼得他毛孔竖起。在对方把手伸到他面前时,他终于从魇住一样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双腿蹭着地毯连连后退,朝着殿门外大喝一声:“来——”
荆红追错愕之下反应极快,在第二个“人”字尚未出口前,便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苏彦的嘴,另一只手拉下蒙面巾,啼笑皆非:“大人莫慌,是我。”心里只觉得古怪,以前自己包成个粽子样,大人都能一眼认出他来,如今怎么仿佛像面对陌生人一般。
苏彦被捂得唔唔有声,手里紧紧抱着奶茶杯以免打翻在价值万金的地毯上。他瞪着眼前这位“是我”,努力辨认:好像的确有点似曾相似的感觉,也许是受了原主记忆的影响……所以这人与原主“苏大人”相识?是下属?朋友?还是伪装成朋友的敌人?
荆红追松开手掌,在苏彦面前半跪下来,露出疑惑又痛心的眼神:“大人这是怎么了?莫非受了什么大刺激……”他在种种不堪的猜测中燃起怒火,强忍着杀机,咬牙道,“是不是阿勒坦?!他绞了大人的头发,又把你折磨成这样!”
苏彦立刻摇头,试探地问:“你……来杀阿勒坦?你是夜不收的后手?还是鹤先生怀疑阿勒坦并不会与弈者合作,所以打算杀了他,再去操纵年幼的继任者?”
荆红追觉得哪里不对劲。说话的腔调也好、内容也好,的的确确是苏大人的一脉风格,但看他的眼神却浑然陌生,带着明显的戒备,甚至是隐藏的一丝敌意。
“大人……”他又惊又痛地望着苏彦,怀疑对方因为受激过度导致有些神志不清,心里内疚到了极点,“是属下来得太迟,害大人受苦……”
苏彦有几分相信这人是原主的下属了,于是渐渐放松下来,斟酌后说道:“不必自责,我这不活得好好的?是阿勒坦在战场上救了我。头发也是我自己剃的,因为当时撞伤了脑袋,血糊糊的黏着难受,也不利于伤口治疗。”
荆红追心疼得要命,把苏彦的脑袋轻轻掰过来,拨开发根查看已经愈合的伤口。双手又上下摸索,检查他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