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皇帝听出了言下之意,再度沉默。
御案底下的苏晏也听明白了,太后对太子的不满已经累计到相当的程度,哪怕二皇子还只是个天赋与性情尚且不得而知的幼童,也不能影响她心里天平的偏移。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令他诧然——圈着豫王不肯让他领兵的原因,除了皇帝无可避免的戒备心,更多的竟然是因为太后的爱子之心!
豫王因此始终怨恨着他的兄长,却不知背后一锤定音者另有其人。
而太后,这十年间眼看着豫王对皇帝诸多非议与挑衅,看着豫王寻花问柳浪荡度日,却始终不发一言解释,究竟是因为要成全自己一个母慈子孝的人伦之乐;还是觉得既然是儿子,一个替母亲担责、一个使母亲得偿所愿,都是天经地义?
与豫王喝酒时,苏晏曾听他随口提过,说他一直以来就觉得母后偏爱皇兄,不知为何,皇兄却觉得母后偏爱的是他。两兄弟幼年时因此没少争过嘴。
可从眼下的情形看,连苏晏也有些迷糊了——太后真正心爱的,究竟是谁?
或许这种“爱”,就是一个母亲能控制她的子女们的最大力量。
苏晏默然不动,心情忽然变得低落,也不知是为了谁。
皇帝终于开了口:“朕会仔细考虑。母后辛苦,早些回宫歇息罢。”
太后知道她这个儿子沉稳,从不随口应承,便放了一半心,临走前又道:“殿外那根石柱,看着就一股子邪气,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让人将它砸碎扔进河里,再请两位大师来作作法,消一消这宫中的妖氛瘴气。”
苏晏自嘲一笑:在太后心里,“一股子邪气”“不是什么好东西”的,除了太子之外,大概也包括非要和卫家干仗的他吧。
终于捱到太后离开,苏晏听见蓝喜恭送她出殿门,趁机从御案下钻出来,狠狠喘了几口气,朝皇帝低声告罪:“臣失礼至极,羞愧万分,无颜见君王,这便回去反躬自省。”
皇帝起身,从他手中拿过官服抖了抖褶皱,披在他肩膀上:“是朕没把持住,险些连累你。方才万一真被太后发现闹腾起来,朕倒是无伤大雅,你却声名扫地,只怕从此都要背着狐媚惑主的骂名,此生仕途无望了。”
苏晏迅速穿衣系带,羞耻感随着裹回来的布料逐渐淡去,恳切地道:“皇爷呵护之心,臣谢恩领受。臣之私事不足一提,外面那根柱子,连同牵连出的一大串后续与内幕,才是棘手的大事——不知皇爷心里是否有数?”
皇帝凝视着他,问了句:“你信不信朕?”
苏晏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信。”
皇帝笑了:“那就继续信。”
他伸手挽起苏晏落下来的几绺发丝,仔细地塞进冠帽内,又将那枚玉印重新挂回苏晏的脖子上,贴肉放置,然后附耳低声道:“你献的曲谱朕很喜欢,本想赏赐你一管红玉箫,可惜太后来得不是时候。也罢,下次再说。”
苏晏怀疑皇帝话中有话,又担心是自己想岔了,要笑不笑地回答:“臣不会吹箫,皇爷赐给臣这么名贵的乐器也是暴殄天物。”
“不会可以学。朕可以指点你。”皇帝轻嗅他的鬓角,像嗅着晚风中丝缕扰动人心的暗香,在他告退前又提醒了一句,“记得,别把朕的名字给抹没了。”
苏晏想起腿根处的朱砂印记,十分为难:“总不能让臣每次沐浴时,都小心翼翼地先把它盖住吧?”
皇帝微微一笑:“放心,用不了多久,朕会亲自蹭掉它。”
亲自……蹭掉?苏晏打个哆嗦,不敢深想,行礼告退。
出了御书房,他犹豫着要不要去一趟东宫,看望挨了训斥的朱贺霖。且石柱谶谣这件事必须妥善解决,他也想问问太子心里有何计划,但又担心自己现在身处旋涡,去了反而会给对方带来麻烦。想必太子也需要时间消化今日之事,自己还是先回家,回头找富宝传个口信,再约碰面的时间与地点好了。
今日是二月十四,一波三折的万寿节。
休沐三日后,二月十七日的朝会上,他准备对敌手露出明面的那一部分主动出击。
第222章 可惜他站错队
咸安侯府。
鹤先生从回廊走来,见一名侯府婢女候在他房门外。
此外还有一位身穿白绫袄儿、蓝缎裙的女子凭栏而立,似乎正欣赏着院中的那棵大樱花树。她乌云般的发髻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光是婀娜的背影就足以令无数男子想入非非。
但鹤先生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眼神淡然得就像扫过一块石头。
婢女福了福身,说道:“先生安好。这位是从永宁宫来的阮姑姑,奉娘娘懿旨,来与先生议事。”
鹤先生点头,温和地答:“我知道了,辛苦姑娘久候,你去吧。”
婢女脸颊微红,福身告退。
“不知贵妃娘娘派阮姑姑来,要与我商议什么?”鹤先生招呼背对着他的女子。
那女子款款转身,含笑而视,端的是眉如柳叶唇如樱,杏仁眼儿芙蓉面,虽不比卫贵妃的娇艳无双,却又更添一股风情与意蕴。
“先生要与奴家在廊下谈事么?”女子说话时语调柔美,尾音微颤,像一道勾人的滑弦。
鹤先生垂目凝思了一瞬,打开房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姑姑请。”
阮红蕉进了门,与他分宾主落座后,方才说起正题:“奴家奉娘娘之命来见先生,此为娘娘的鸾凤璎珞,请先生惠鉴。”
鹤先生接过来仔细翻看,的确是卫贵妃常悬于腰间宫绦上用以压裙幅的璎珞串,与他见面的那几次,也都挂着。
他将璎珞串还给阮红蕉,阮红蕉却故意不接,接着道:“娘娘想问先生,可知昨日义善局井中出石柱之事?”
鹤先生将鸾凤璎珞放在茶几上,点燃小炉里的檀香,在氤氲升起的白烟中从容地答:“此事一夜之间传遍京城,市井间不少流言称其为天降异象,暗指二皇子乃是不祥之人,将来会给大铭带来灾祸。想必娘娘听闻后,凤体不安。”
“可不是么,娘娘急得一宿没睡好。”阮红蕉说,“那石柱虽已在太后的授意下砸碎沉了河,但流言难断,恐大为损害二皇子声誉。二皇子还只是个稚童,何以要承担如此恶名?娘娘想不通,让奴家来找先生,询问此事究竟是不是人为?有何解决之道?”
鹤先生亲手为阮红蕉沏了茶,待她端杯啜饮后露出满意之色,方才说道:“娘娘信它是天意,那就是天意;当它是人为,那就是人为。”
阮红蕉莞尔一笑:“奴家是俗人,先生与我打机锋真个叫对牛弹琴。先生的话,奴家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与其说是天借人手扬意,不如说是人借天意行事呢?”
“姑姑真是天生慧根。”
“娘娘说先生睿智,可知此事何人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