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向后倚在椅背上,懒洋洋地一笑:“本王有什么资格‘认同’或是‘不认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苏晏隐隐意识到,豫王摘了那块风流放荡的面具,脱了那身金枝玉叶的华裳,骨子里却是个性情中人,是个不屑于玩弄权术的战士。但他又不完全是耿直与端正的,否则也不会在“兵者诡道”的战场上无往不胜。只是这种“诡道”,算的是谋略,而非人心。
这样的人,让他回到战场上,会绽放出什么样的光彩?
苏晏陷入了短暂的失神,直到豫王逗猫似的用手指去挠他下巴,而荆红追一脸窝火地将剑鞘横在两人之间,才回过神来。
“王爷还请自重!阿追,去搬张椅子坐,老站着腿不酸?”
苏晏敷衍地打发了两人,思路又回到皇帝身上:“卫贵妃在这个关键时刻复宠,那便是皇爷向朝臣们、向太后释放出的一个信号——他打算继续抬举卫家。为什么?”
“因为卫贵妃活儿好?”豫王嗤笑,“英雄难过美人关。”
苏晏嘲他:“你以为谁都像你,就紧着床上那点事?”
“也是。若说美人,卫贵妃不及你万一,同样是睡过的,皇兄也没想着抬举抬举你,你看你至今还是个四品。”
苏晏气呼呼地操起硬枕头砸过去:“睡个屁,谁睡过了?胡说八道,你给我滚蛋!”
豫王一手接住枕头,一手抓着扫来的剑鞘,笑道:“是是,本王失言。还请苏大人继续说正事。”
苏晏余怒未消,同时觉得朱栩竟此人实在善变得很:刚认识时,满嘴不走心的甜言蜜语,只为把他骗上床。后来在浮音手上吃了苦头,又被他撕破脸皮诘责过,眼见着消沉多了,也收敛多了,甚至还有那么点端庄的模样。如今给点好脸色,尾巴就翘起来,动不动就调侃、戏弄他,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
豫王被苏晏怒视着,非但不觉得自己惹人生厌,反倒从中咂摸出了某种亲切的味道——不是那种郎情妾意的绵绵,而是同袍同泽的洒落。
前者他浸泡了十年,熟稔到生腻;而后者,他以为只属于过去,属于疆场,不想在这里捡到了一颗沧海遗珠。
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原来这种相处方式,才是最为发自本心,最为轻松合意的。
苏晏含怒道:“你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不说了,你赶紧滚蛋。”
“有一说一,是你先嘲讽我的。”
“是你先开的黄腔!说话还阴阳怪气。”
豫王失笑,直截了当地说:“我吃皇兄的醋呢,觉得你待他比待我好。要不你把一碗水端平,我心里舒服点,说话也就中听了。”
苏晏一口浊气噎在喉咙口,被豫王的坦荡荡与厚脸皮折服了!
“你、你这人……”
“我这人其实挺好相处。”豫王拍了拍他的被面,“十年前你没见过,以后就知道了。”
苏晏感到头疼,决定不跟对方闲扯,还是说正事。只要不跑题,大家都可爱,一旦歪去了奇(黄)怪(色)的地方,一个个就全是狗比。
“……我刚说哪儿了?”他有些蔫头耷脑地问。
“信号。”荆红追立刻答道,眼神森冷地盯着豫王。苏大人让对方滚蛋时,他正中下怀,剑都拔出来了。结果在大人的宽宏大量之下对方没滚成,他只好继续忍着。
“对,皇爷究竟在想什么?”从万鑫手里得到的那些证据,我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提交上去?苏晏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豫王想了想,说:“也许是看在二皇子的份上。那孩子的确伶俐可爱,我瞧着,比贺霖小时候说话利索。”
苏晏警觉道:“王爷的意思是,皇爷认为二皇子是可造之材,故而不想太过追究他母家的责任,以免断了二皇子将来在朝中的支援?”
豫王身为皇帝胞弟,既是太子的亲叔父,也是二皇子的亲叔父。近年来,太子与卫氏之间愈发明显的矛盾,他一向不沾边也不在乎。这种态度,也导致两边的臣属们都心怀忌惮,轻易不来攀扯,以免暴露了自己的立场。
而此刻苏晏却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
清河并非交浅言深的性格,这话问出来,潜意识中已经将自己划归到他的阵营内,当真是“同袍”了!豫王按捺着内心的欣喜与激动,说道:“不好说,皇兄心思深得很。但目前看来,无论卫贵妃是不是真的复宠,皇兄想通过此事让朝臣们明白——卫家不会因为真空教的事垮台,二皇子大有希望。”
苏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沉默片刻方才问道:“太子对此什么态度?”
本来朱贺霖昨日坚持也要一同送苏晏回府,结果宫里来人传圣谕,敦促赈灾事宜,他只好不甘地叮嘱了一番,赶回宫去复命。
此后豫王守在苏府,还没有见过他。
于是豫王答:“尚未可知。”
苏晏在心里慢慢琢磨这件事,总觉得有些违和。
地道爆炸后,他因为脑震荡在家中休息时,皇帝曾微服上门探望。当时就在这间寝室内,因为皇帝送了他一枚代表信任与承诺的私印,他不惜犯君臣大忌,点明卫家有争储的野心,将自己卷入一场危险的战争。
皇帝当时是如何对他说的呢?
——就让卫家继续当“弈者”手中的棋,他下的步数越多,暴露得越快。
——把祸患养到足够茂盛,你才会知道,它的根系有多深,上下左右的勾连有多庞大。到那时,才能连根拔起,将主恶连同党羽彻底铲除。
皇帝极少对人说掏心窝的话,再亲近的臣子,也习惯性地先掂量过对方在秤盘里的分量,再决定让对方知道多少、往哪个方向去。不知为何,苏晏总觉得,皇帝对他说的这些话并非出于权术,而是真心。
那么眼下这个架势,皇爷究竟什么打算,是继续放长线钓大鱼,还是又有了新的想法……
前十五年对太子的宠爱,是否更多是因为只有这一棵独苗,没得挑选;而现在又有了二皇子,所以动了让他们竞争上岗的心思?
卫家背后最大的支持力是太后。皇帝与太后多年来母慈子孝,据说他刚登基时被一批老臣压制,还是与太后联手,才夺取了朝堂话语权,如此看来,太后应该是与自己大儿子站在一条战线上。皇帝是否出于对太后的感情与回报心理,所以改变了主意,想要放过卫家?
苏晏脑子里两种推测绞缠争斗,左右难定。
如果他就这么直接去问皇爷,或许会得到一个相对清晰的答案,再不济也会有提示。但直觉告诉他,这是个愚蠢的做法。
苏晏知道皇爷对他深怀期望,这期望不仅在爱欲上,也在国事上。如果皇爷只想让他当个承宠的情人,早就在冠礼时就占有他了,更不会煞费苦心地教导他、磨砺他,恩威并施地引着他在朝堂中一步步成长起来。
在弈棋时,皇爷从不放水,而他自己也要努力,才能接住对方的招数,不说大获全胜,至少也要做到平分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