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兜头一盆水,浇熄了满腔怒火,苏晏从这番话中听出了深深的厌倦与玉碎的决心,不禁皱眉道:“何至于此!就算你真的对京城深恶痛绝,将来未必没有离开的机会,主要是要让皇爷信任你。”
“不是对京城,而是对这种永远被防备、被圈养的生活深恶痛绝。至于皇兄的信任……”豫王轻笑一声,“或许真有那么一天吧,十年后,二十年后,当我白发丛生、髀肉渐长,拿不动槊也骑不了马的时候,或许就能回到封地了。”
因为坐着也比苏晏高,他向侧下方歪过头,用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把头靠在苏晏的肩膀上,不胜酒力般闭上双眼,呢喃道:“笛声消失,人舒服多了,但梦却一直在做。
“昨夜我梦见初见韩奔的情景了。还有他头一回随我上战场,就差点与我一同折在乌兰山脚下,再也回不来。”
“乌兰山……”苏晏觉得这个地名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对,乌兰山。”豫王平静而简洁地说起,自己当年率领过的黑云突骑。
苏晏越听越觉得似曾相识,最后蓦然想起——这不是赫赫有名的“乌兰山遭遇战”吗?以寡敌众的经典战役,教科书级别的临阵判断与指挥技巧,军事论坛上众人热议的题材。可惜指挥官佚名,在历史长河中没有留下任何水花。之后在北漠与大铭的边界,还有几场极为精彩的战役,风格像出自同一人的手笔,可惜史书上也语焉不详。
他原本猜测,这指挥官是不是犯了什么政治性错误,在统治者的授意下,被刻意抹杀掉了功绩。万万没有想到,指挥官就是豫王朱栩竟——不,应该说是代王朱槿城!
卧槽……我旁边这个半醉不醉要死要活一根淫棍满嘴骚话的男人,就是我曾经憧憬过的佚名战神!
苏晏觉得三观有点崩塌,任由豫王靠着他的肩膀,五味杂陈说不出话。
豫王发出了梦呓般的低吟:“夜阑卧听风吹雨……”
“……铁马冰河入梦来。”苏晏终于接受了这个掩埋于历史尘埃中的真相,怜悯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不是‘将来未必没有离开的机会’,而是‘将来肯定没有离开的机会’。”
因为你是战神,也是无名氏。是不被允许在史书上留名的人。
豫王发出了抽气般的笑声,像自嘲又像失望:“连你也这么认为,看来这就是天意。”
苏晏单手拎起酒坛——失算了,单手拎不动,改双手抱起——灌了自己几口酒,又把坛口凑到豫王嘴边,“来,喝光这坛酒,哥来告诉你什么叫‘我命由我不由天’。”
“哥?你叫我还差不多。”豫王睁眼嗤笑,还是把整坛酒都喝了,然后将酒坛骨碌碌地踢出去。
苏晏打了个酒嗝,说:“就是哪怕你被花盆砸碎了脑袋,依然能创造奇迹,重新开始另一个人生。”
“说的是谁?”豫王问,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醉意。
苏晏晕乎乎地笑:“是个不想死的普通人——朱栩竟,你真的想死?无论玉石俱焚,还是以卵击石?”
豫王沉默片刻,答:“不想。我想回边关。”
“总有机会的,再耐心等等……别折腾你老哥,他够操心的了……”后面的话变成了听不清的叽里咕噜,苏晏在即将失去意识前突然惊醒,叫道:“我不要睡在野地,更不要和你睡一起……送我回屋去!”
豫王犹豫后起身,把他也拔起来。
斗篷歪了,衣领被拉扯得有些散开,锁骨处那枚新鲜的吻痕暴露了出来。
沈柒重伤,荆红追失踪,能干出这事的,只剩下宫里那个老的……也许是小的……豫王无声地咒骂了一句,面上寒气慑人。
苏晏此刻在清醒与醉意之间反复横跳,大概面对前科犯心里到底还是警惕的,见对方目光不善,连忙整理衣襟,把斗篷裹得严严实实,抬脚沿着官道往城门方向走。
他得走到天亮才能回得了家。豫王忙上前把人一挟。
苏晏抢在在他飞掠出去之前叫了声:“老司机开稳点,我晕车。”
第196章 大人海纳百川
回京后上多了早朝,生物钟似乎被定在四更天,苏晏醒来时,屋内仍是黝黑一片……不对,屋子角落里有灯光,透过遮挡物后变得更加昏暗,同时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映在屏风上。
“谁!”苏晏警惕喝道。除了阿追,还有谁能悄无声息潜入?但阿追不会在他睡觉时点灯。
屏风后的男子当即回答:“别紧张,是我。”
听见这声音,苏晏第一反应是掀被子看寝衣是否完整,身体有没有不适感,在松口气的同时恼火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趁我睡着又折回来,到底想怎样!”
豫王依然坐在屏风后方的书桌旁,语气仿佛漫不经心:“我听见你关窗户时,又把铃铛系起来,是不是担心被七杀营的刺客暗杀?目前沈柒和荆红追都指望不上,除了我,你还是指望谁?我替你守夜,你该感谢我才对。”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语气听起来令人有点火大。
苏晏再一想,很快就释然了:曾经豫王把他当猎艳对象时,满口“心肝儿肉”“乖乖”,各种哄小情儿的套路极其肉麻且油腻。如今这样轻松随意的说话方式,不正说明对方打心眼里把他当做同僚,或是一个战壕的盟友了?
心情顿时好转不少。他起身下床,边穿衣边说:“下官多谢王爷,但前院有侍卫把守,就不必劳烦王爷熬夜费神了。”
豫王嗤道:“那几名御前侍卫,除非你让他们住进你的卧房,否则只要潜入一个血瞳刺客,他们根本来不及援手。”
苏晏知道豫王说得没错,如果七杀营营主有意要置他于死地,他就必须有高手贴身护卫,才能逃过劫难。
但总不能任由堂堂亲王每夜宿在他房内,给他当保镖吧?
“我在外间放两张榻,每天让两名侍卫轮班守夜,总可以了。”苏晏说,“王爷玉体金贵,还是早点回府歇息。”
豫王不置可否,伸手把油灯拿过来些,照亮手中的东西。苏晏穿好四品常服,看着屏风上影子,问:“王爷在研究什么?”
桌面上除了几册普通书籍,没什么可看的呀。
豫王道:“你过来瞧瞧,这东西哪儿来的。”
苏晏束了素金腰带,走到屏风后,见豫王手上拿的几张残破纸页,似乎有些眼熟。
“……想起来了,前两天不是从临花阁密道追浮音吗,地下‘明堂’爆炸后,这东西被掀到了我身上。当时我用火折子照过,像是什么经书残片,不知与七杀营有无关系,于是塞进怀里带了出来。”
苏晏俯身端详边缘烧焦的纸页残片,上面的字迹倒是挺清晰,但文字东丢西漏,上句不接下句很难读通,只能根据部分字眼,猜测是经文片段。
回来后他也仔细翻看过,并没有什么收获,就随手夹进了桌面书册里,几乎忘记了这事。
豫王取桌面白纸,将残片上的字眼誊写下来。
他的一手书法铁画银钩,放而不野,锋骨气度着实不凡。苏晏每次看,都觉有股慷慨豪迈的兵戈之气从纸上跃起,扑面而来。每看一次,都不禁默默赞叹一次: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