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还未回答,后方雪林间传来一把低沉华丽的声音,“是在说本王么?”
这相当有辨识度的嗓音,让苏晏耳朵享受的同时,头皮有些发麻。他很不甘愿地转过身,拱手行礼:“豫王殿下金安。”
荆红追眉峰一扬,将手指搭在了剑柄上——豫王藏身附近,他竟没能提前察觉!
曾经他被卫浚全城搜捕,不得已黑衣蒙面夜入豫王府避祸,意外撞见豫王并与之交手,打了几十个回合也没占到上风,那时他便知这位传闻中的花花太岁武艺惊人,一手长槊功夫堪称登峰造极。如今看来,不止是槊法,就连内力也极为浑厚。
荆红追自问,能否杀得了豫王?思来想去,正面对敌的话,胜率不到三成。但若是潜伏暗杀,再强大的人也总有松懈的时候,只需让他抓住一点点破绽,成功率也许能有六七成。
在陕西平凉,临时住邸的书房中,偷看到那封信之前,他以为沈柒是欺辱苏大人的首恶。看完信后才怒不可遏地惊觉,豫王比沈柒更卑劣、更该死!
沈柒虽然蛮狠,又惯于趁火打劫,但至少为苏大人挡过灾,落下一身刑伤。前两日他在“梅仙汤”对沈柒出手时,大人明显护着他,虽说是心毒作祟,但至少证明苏大人对沈柒并无太大的恨意。
他也因此产生了一丝犹豫——若是暗中杀了沈柒,是否会对苏大人的精神造成一定的打击?就像挖掉皮肤下根深蒂固的疮疖,难免会伤及那一处的血肉筋脉,所以荆红追想归想,却还未下定决心。
但豫王就不同了,苏大人对其厌恨不已,自己若是能除去他,想必大人还很乐见。
荆红追心中刚泛起拔剑的念头,豫王就警觉到某种战斗气息似的,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他。
“苏御史的侍卫,本王在哪见过。”豫王语气笃定。
苏晏不知荆红追夜闯豫王府的事,但想起在灵光寺阿追扮女装刺杀卫浚时,豫王就在当场,顿时担心被他认出来,徒生事端。
荆红追像个哑巴,寒着脸不开口。
豫王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嗤的一笑:“想起来了,好身手。你不屑本王的招揽,果然跑去做了苏御史的看家犬,有眼光。”
苏晏感觉到荆红追身上渗出的浓烈杀气,生怕他忍不住直接对豫王动手,招致杀身之祸。连忙上前一步,将荆红追拦在身后,对豫王道:“王爷如何会在这里?”
豫王笑道:“相请不如偶遇,自然是因为你我的缘分在这里。”
苏晏觉得不对劲,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过来,匾食摊上那两个聊天的后生,怕不就是豫王安排的,为的是把他从太子身边引开,来此处入套。
他心头暗恼,回以一个不客气的诮笑:“只怕不是缘分,而是守株待兔。堂堂王爷都愿意做个荒废正业的农夫,下官这兔子当得也没什么可憋屈的,是吧王爷?”
豫王假装听不懂嘲讽,面上依然带着慵懒笑意:“既然来了,何不参观一番,毕竟这天工院的建立,先得归功于苏御史投入的心血精力,本王只是你意志的执行者。”说着,朝苏晏伸出一只手,是邀请他并肩同行的架势。
苏晏的确想入院近看,有豫王这总负责人的带领,着实会方便很多。
但他又极度不情愿与这流氓王爷同行,怀揣着从脚下捡起个石块拍在对方脸上,怒骂“写什么小黄信,不要逼脸”的冲动。
内心挣扎半晌,对方的手还坚执地伸着,苏晏有些骑虎难下。转念想,公是公私是私,自己与豫王再大的仇怨,也该私下解决,不必拿公事斗詈。
于是他侧身避开对方的手,反做了个“你先请”的手势,带着明显的疏离与排斥。
豫王笑了笑,并不计较,翩然上马先行下山。
苏晏转头见荆红追杀气未消,握了一下他的手腕,低声道:“他毕竟是亲王,不可公然下手。”
意思是,私下可以下手?荆红追这才收敛真气,点头答:“大人放心,我知道轻重。”
两人也上马,须臾行至山麓,来到天工院的大门口。
豫王独身一骑,站在门口等苏晏,朝他颔首示意:“随本王进来。”
三人步行进入天工院,见当门的照壁上,正反面各刻着一幅气势磅礴的浮雕。
正面是中华九州大陆——日月升腾,群星闪烁,山峦河川被光芒照耀。
背面是世界地图。用的是苏晏当初手绘给皇帝和阁老们看的版本,并结合了宫内珍藏的《大铭混一图》,以及参考了在钦天监奉职的西夷传教士的意见,将原本粗糙的几大洲版块轮廓打磨得更为精细。
正面九州浮雕的旁边,刻着铁画银钩的八个大字:“吾生有尽,真理无穷”!
……这不是他在《天工院创办章程初稿》中草拟的院训么?看字迹,应该是豫王的亲笔。
苏晏上前,伸手轻抚这震撼人心的照壁。
豫王正色道:“本王将此壁命名为‘真理壁’。将来无论教官还是学子,一入天工院大门,便要默念院训,向戒壁行礼。”
苏晏摸着与后世几乎一致的世界地图,慨然长叹:“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希望能从这里开始,走出我大铭‘格物致知’的第一步!”
一路上豫王娓娓介绍各个区域、建筑群的特色与功用,苏晏发现天工院除了像普通学院那样有讲堂、教学斋、藏书阁、文庙、教官宅等常规建筑,还有器材仓库、药品仓库、冷窖仓库、危险品仓库与独立的实验区域。
尤其是实验区域,按照他的预想,分为堪舆(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医学、轻工、机械等几个门类,并将危险系数较高的实验场地做了隔离保护。
这些内容在他的章程初稿中稍有提及,但因熬夜匆忙写就,写得并不是很清晰。可豫王却似乎揣摩透了他的构想,将蓝图补完后细致地呈现出来。
苏晏看得心绪起伏,不自觉脚步加快了些,与豫王并肩而行。他问:“我的手稿在你那里吧?”
豫王从怀中掏出一本青皮册子,递给他。
册子在这半年内被反复翻阅,封皮摩挲得有些掉色,书脊的棉绳也断了几次,又用更坚韧的蚕丝鱼线重新装订。翻开后,每一页空白处填满了蝇头小楷,都是豫王批注的笔迹。
苏晏有些动容,仔细读了几页,发现批注不仅言之有物,还兼容数家理论,并不是很统一。不禁问:“这本初稿,王爷可是请人来参详过?”
豫王颔首:“本王奏请皇兄,向各州府颁发告示,聘请了一批王府客卿。这些人一部分是办过书院的博学大儒,更多是民间的格物学人才,根据你的初稿进行修正与完善,编纂章程正稿。回头本王叫人把正稿给你送过去,你也提提意见,再看看哪些人可堪留用。
“至于这本初稿册子上的涂鸦,有些是和他们讨论时的所思所得。本王批注时并没有考虑得很清楚,前后矛盾之处,让清河见笑了。”
发布公告招揽人才,成立办学团队,连第一批教官都提前找到了,实在是高效率,行动力过人。
这下苏晏不得不承认——打脸了。
豫王不仅没糟蹋他的心血,还竭尽所能地发扬光大,光是初步取得的成果就已经超乎他的预期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