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臣就猜不到了。眼前当务之急,是昆勒王子的生死。倘若他真死在黑朵手上,我们又该如何使虎阔力信服?”
皇帝颔首:“此事朕会再派使者,带上密函与虎阔力暗中会面。至于交由瓦剌使者带回的国书,朕也会斟酌用词,好麻痹黑朵,让他以为诡计顺利。”
苏晏犹豫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严城雪、霍惇两人,皇爷打算……”
景隆帝说道:“先押解回京,下入诏狱。”
苏晏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出明确的态度。皇帝或许相信严霍二人在此案中无辜,打算先收押着,日后再治他们违法乱纪之罪;亦或许存了弃卒保车之意,想用小的牺牲换取大的国家利益。
苏晏此刻无法下定论,也就没有劝谏的立场,只能默默点头,等以后看明白情况再说。
庭中的背诵声忽然梗塞,出现了个明显的破音,紧接着是剧烈的呛咳,像被寒风灌了喉咙。苏晏不由得转头望向殿门,发现景隆帝也做了相同的动作。两人带着点苦笑相视一眼。
咳了好阵子,背诵声又顽强地响起来。苏晏无奈拱手:“臣还是先行告退,以免太子殿下受寒。”
景隆帝本想留他共用晚膳,看殿外这逆子的倔强劲儿,怕是行不通了,只好颔首道:“去吧,长途奔波也够累的,好生歇息。”
苏晏起身告退,打开殿门迈出来,一转头看见紧守门外的蓝喜,忽然想笑:这老太监先天子之忧而忧,还没死心呐!
真个儿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蓝喜飞快打量苏晏全身,倒是没有半句废话,抖了抖拂尘,长声道:“苏御史慢走。”
太子边背边呛风,咳得面红脖子粗,终于等到苏晏走出养心殿,忙从椅面跳起来,迎上去。
第141章 他还是个孩子
太子披着件狐裘,夹风带雪地冲上了殿外走廊,把自家侍读从头发丝到靴子尖仔细打量过一遍,方才露出笑容。
苏晏看他一脸的雪沫,把眉睫都染作了霜色,刚抬起手要拂,发现手上涂满干透的药膏,便改用袖口轻扫了几下,笑着摇头:“小爷孝心可表,但也不能不爱惜身体呀。”
朱贺霖嗅到苏晏袖中传出的淡香,明明是正经的排草香皂味儿,却不由得胸口懊热,连耳郭都红透了。他按捺住身体深处的躁动感,用沙哑的声音说道:“饿了罢?走,随小爷去用膳。”
苏晏想到许久没踏入东宫,也有些惭愧,便应承谢恩了。
又对蓝喜说:“蓝公公,皇爷眼下已无大碍,但还需多休息,少操劳。另有几味辅助治疗神经性头痛的药膳,像丹地粥、远志大枣汤、酸枣仁煎百合。平时除了热敷,也可用白菊花煎沸后倒入盆内,趁热熏蒸头部,效果不错。回头我写下配方和用法,让东宫內侍送过来。”
蓝喜笑道:“苏御史有心了。”
心是有的,可惜总不肯献身,小爷又爱搅局,也不知皇爷什么时候才能得偿所愿哟!天下第一君忧臣辱大内官遗憾地如是想。
太子高兴极了,去牵苏晏的手,半途改了手势,挽住他的臂弯,也不叫肩舆,就快步朝端本宫方向走。
脚步渐快,变成了小跑。苏晏被他拽着,忍不住叫道:“小爷慢点,莫失了储君礼仪。”其实是因为自己穿官服,大袖兜风跑不快,担心看着显狼狈。
朱贺霖边跑边笑:“像不像你第一次进宫时?我也是这么拉着你,同去看西洋自鸣钟。这眨眼间,快过去一年了!”
苏晏心里也颇为感慨。他看着太子从一个初二的小屁孩,长到如今……初三的小屁孩?好吧,其实也不能算小屁孩了,已经很有些小伙子的模样和气度。可以想象再过一两年,太子成年后的勃勃英姿,自己也油然生出一种参与灌溉国家接班人的成就感。
廊外雪片纷飞,廊下两人却像一对在春野上奔跑的无忧无虑的小少年,携着轻盈笑声冲进了端本宫,身后追赶着一串提灯內侍。
一进殿门,朱贺霖就把苏晏抱了个满怀:“可憋死小爷啦!刚见面时就想抱你,当着养心殿那么多宫人,又怕你嫌我不稳重,现在关门在自己地盘,终于可以抱一下了。”
苏晏挣了两下,没挣出来。毕竟太子打小好武,尤其喜爱角抵,练出一把子力气,至少碾压个少年书生没问题。苏晏喘着气道:“松手松手,勒死我了!”
朱贺霖方才松了点手劲,用下巴欢喜地蹭他的颈窝。
直到把那股兴奋劲散出去了,才放开他,又比划了一下两人的头顶,“我都快与你一般高了。”
“还差一点儿。”苏晏仔细对比完,略为得意地说,“我这副身体才十七,还能长好几年。”
“小爷不也是?最近夜里睡觉,腿骨又酸又痛,太医说是在拔节呢。将来小爷会比父皇还高,你信不信?”
苏晏笑着点头,肚子骨碌碌一阵空鸣。朱贺霖赶紧吩咐宫人布菜。
东宫有自己的私庖,菜肴早已备好,就等太子回宫。一声吩咐后,立刻有宫人捧着热菜热汤上来,琳琅摆了满桌。
苏晏手上涂满药膏,六个时辰内不能洗水,不好拿筷子、汤匙,就有宫女主动站到身旁服侍。不过他实在没好意思再让小姑娘喂,连连推辞后,拿筷子夹菜证明自己能行,结果两下不到,把筷子滑地下去了。
朱贺霖笑得直打跌,对宫女道:“你们都下去,他不好意思了。”
宫人们退出殿后,朱贺霖挪到苏晏身边,亲手给他夹菜。
苏晏老脸一红,坚决拒绝,太子嘻嘻哈哈地非要往他嘴里塞。两人笑闹着用完晚膳,洗漱后,喝消食花果茶。
大铭第一副西洋象棋就摆在炕桌上,朱贺霖熟门熟路地盘腿上了罗汉榻,拍拍榻面,示意苏晏也上来。
两人一边对弈,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太子吹嘘这半年来自己又学了多少东西,长了什么本事;苏晏则拣些在陕西的趣闻告诉他,尤其说到清水营赛马会的盛况和那些官员们的倒霉样,太子简直笑到头掉。
“该!”朱贺霖评价完,冷不丁又问:“听说你快抵京时,在大兴县的热龙谷歇了一宿,泡温泉去了?”
苏晏怵然一惊,手里行棋微滞,而后把黑相缓缓压下去,抬眼看他:“小爷哪里听的风言风语?”
朱贺霖挺近白炮,想轰一发黑相,随口说:“才不是风言风语。御前锦衣侍卫里有个黑炭头,父皇挺信任他的,这回随你去陕西了,叫……什么来着?”
“褚渊。”
“对对,就是他。他今儿回宫向父皇复命了,就在刚刚下朝后,御书房里。”
苏晏手指摩挲着黑相,“刚下朝时,皇爷不是头痛发作,还能召见褚渊?”
“刚下朝那会儿,父皇其实还好。朝会我也在场,山西都指挥使上报的事情我知道,父皇虽然厌怒瓦剌出尔反尔、暗使诡计,但也不见得有多气急。父皇涵养一向好得很,我倒觉得,当时我听了比他还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