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昌正心乱火急,回骂:“你那癞痢马都烂到皮了,保准遛不满一圈就要扑地,走着瞧!”
李四嘿嘿笑,正要超过奋力拽马的闫昌,却听看台上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喂,那个碰瓷儿的,你脑门上肿包好了没?”
他心底一惊,抬头,与哂笑的苏晏正正对上眼,陡然想起——这不正是他在大街上躺地装腿折,想讹人十两银子时,马车里的那个公子哥么?
银子没讹成,反倒被对方的侍卫倒吊在二楼晾衣杆上,脑门都踢肿了!那公子哥看着文秀,张口闭口就是割蛋,凶残得很呐!
后来在王监正的忽悠下,他好容易甩脱了这位太岁,本想自认倒霉就算了。怎料对方竟然是朝廷派来的监察御史,这下可好,别说蛋,怕是脑袋都要不保!
李四朝御史大人挤出个极度扭曲的谄笑,马鞭在马臀上狠抽,鸵鸟心态地想着尽量远离对方。
谁想癞痢马受不得激,腰一塌,腹部骨碌碌鸣叫,开始往外喷稀屎。边喷边甩尾巴,把稀屎不仅甩得李四满身,连带旁边的闫昌也遭了殃,兜头糊了一大泡,扑面恶臭熏得他险些晕过去。
闫昌气得丧失理智,扑过去将李四从马背上揪下来,提起拳头便捶。
李四不甘示弱,掐着脖子与他互殴,两人滚成了一团臭不可闻的马粪球。
看台上的魏巡抚震惊过后,怒道:“简直不成体统!来人,把这两个混账东西拖出赛场,杖责二十!”
亲卫领了命,却拖拖拉拉不愿上前,嫌太脏太臭,就指望赛场的监管者去维持一下秩序。
监管者是灵州参军霍惇的手下,战场上混过的,比娇生惯养的巡抚亲卫忍耐力强,遂捏着鼻子上前,用长棍分开斗殴的两名官吏,驱赶到场外,扒了裤子打屁股。
苑马寺的李寺卿与行太仆寺的薛少卿站在等候区,脸色铁青地看,觉得治下出了这么些个蠢蛋,自己老脸都丢光了。
剩下四名个人赛选手,一心想抓住这大好机会反超,拼了命地催马前行。机灵点的还招呼队友送上好的豆饼草料过来,当场现喂,想临时抱佛脚。可惜马匹常年遭受虐待,早伤了肠胃,根本吃不下好料,纵然骑手像哄祖宗一般献殷勤,也坚决不肯迈步。
充当裁判的锦衣卫见状,请示苏晏后,将第二场与第三场的个人赛选手一并放出。反正计算的是每组三人的用时总和,无论接力赛还是同时上场都一样。
于是赛场上,一匹匹马吐白沫的、尥蹶子的、打摆子的、同脚斜行的、赖地不起的,五花八门。
一个个人,战兢兢骑、急吼吼催、汗津津拽、颤巍巍顶,求爷爷告奶奶,精彩纷呈。
看台上嘘声一片。
魏巡抚忍无可忍,问苏晏:“苏御史,这场赛马会未免有些过于……离谱,要不就到此为止?”
苏晏笑着,亲手给他斟了杯茶:“不急,不急,魏大人再坐会儿。接着还有集体赛,彩蛋还没放出来呢。”
魏巡抚被他这么一笑一睇,忽然觉得也没那么离谱——软垫圈椅坐着,好茶喝着,点心蜜饯吃着,还有美人在侧给他欣赏,多坐会儿有什么关系?于是定下心,继续看。
场下十六名参赛官吏被折腾得汗如雨下。有些火气大的,想甩手走人,刚离开马匹几步,就有持杖的锦衣卫凶神恶煞地逼近,不由分说就要捉去打屁股,他们只得缩着脖子退回去,继续和马儿同甘共苦。
如此磋磨了半个时辰,大多数选手终于跑过了五圈,还剩五圈,怎么看离抵达终点都遥遥无期。
苏御史大发慈悲地向播报员下令:“看来个人赛遇到了一点困难。不过没关系,就让集体的力量来帮助他们,让其他同僚给他们鼓鼓劲。通知集体赛开始,所有参赛选手全部上马。半刻钟后,将会放出‘赛场彩蛋’,望大家抓紧时间,尽快抵达终点。”
命令一下,场内更是叫苦连天。
在见识了六苑官马的孱弱与个人赛选手的遭遇之后,官吏们哪还看不出,新来的御史大人这是借题发挥,趁机整人?
于是纷纷大声抗议,要罢赛。
苏晏没理会,反正有锦衣卫和霍惇的兵拦着赛场出入口,谁也走不脱。
官吏们不干了,席地而坐,等着看小年轻御史如何收场。
苏晏掐着怀表看时间,七分半钟后,下令:“放彩蛋。”
入口另一侧的围栏被打开,一群恶犬张牙舞爪地冲出来,狺狺狂吠着,朝参赛官吏们猛扑而去,仿佛饿极了似的,涎水从大张的利齿间滴落。
官吏们大惊失色!
这下谁也顾不上抗议叫嚷了,连滚带爬地起身,也不管身边是谁的马,拼了老命地往马背上爬,催马快跑。
李寺卿因为身材过于胖大,爬一匹压趴一匹,再爬一匹再压趴一匹,一连祸害了三匹马,也没能找到能承载他体重的坐骑。眼见恶犬越来越近,他不禁绝望地大叫:“来人!快来人!扶本官上马!”
人人自顾不暇,哪里有余力管他,就连他的下属也不例外。
恐慌情绪感染给了马匹,有些马拼了命奋蹄疾驰,有些发疯般横冲直撞,还有些干脆自暴自弃,往地上一趴,天塌下来也不管了。
场内人仰马翻,堪称哀鸿遍野,真是惨得没眼看。
这下连魏巡抚都坐不住,变色起身:“苏御史,太过了!倘若弄出人命来,就算你圣旨傍身,也吃不消!”
苏晏迤迤然起身,注视着混乱的赛场,回道:“放心,魏大人,会叫的狗不咬人。”
其实跟会不会叫没关系。这批狗是霍惇从当地一个诨号“狗祖宗”的异人那里借来的。
此人天生与狗亲近,经他手训练出的狗,比该县的捕快还聪明,比自个儿孙子还听话。十里八乡给他送了个尊称“狗王”,结果触了平凉郡王朱攸苟的霉头,险些被抓去乱棍打死,后来侥幸脱身,忙改了诨号叫“狗祖宗”。
霍惇把“狗祖宗”也带到了现场,保证这批恶犬看似磨牙吮血,实际上只会嗷嗷恐吓、扑咬衣袖裤管,只管装腔作势嚇人,实际上皮也破不了一块。
可官吏们不知内情,吓得魂飞魄散,唯恐逃慢一步就命丧犬口。
此时此刻,能跑的马匹在他们眼中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一个个扒拉在马背上,放声大哭。
犬吠声、哭喊声、咒骂声,马的嘶叫声,连同看台上乱哄哄的尖叫声,糅杂成一股惊恐悲愤的洪流,翻滚在清水营的上空。
苏晏看看场中,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向前走到了看台边缘,手扶栏杆。
荆红追站在他的侧后方,手掌贴上他的后背,将一缕绵绵不绝的真气送至他体内。
苏晏清了清嗓子,开口。音量不大,却仿佛钟磬震鸣,铿然有声,清晰无比地传送到每个人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