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时候被六哥儿养的狼狗吓到过,那狗在她面前撕吃了个仆役的一条腿。大病一场后,她就落下了沉默寡言的后遗症,不爱说话、不爱笑,闻见血腥味和药味就瑟瑟发抖。她极怕狗,不敢跟男人靠得太近,就连一同长大的两个哥哥也不例外。
姚氏把女儿揽入怀中,担忧道:“娘听说你误杀了执鞭的家仆,沈夫人追究起来,可如何是好……”
沈柒说:“娘别担心。签了死期卖身契的仆役,她和她儿子糟践掉的还少么?大不了闹起来,闹到父亲面前,闹去官府,看官府管不管大房虐杀庶子。”
姚氏颦眉:“闹大了官府或许会管,但你父亲颜面何存,整个沈家也跟着蒙羞,沦为街头巷尾的笑柄。尤其你父亲还生着病,受不得刺激。”
沈柒把嘴角一撇,露出个近乎冷酷的诮笑,这使他看起来比同龄少年要成熟得多,也阴戾得多。“那又如何?沈家没把我们当人,我们又何必把它当家。至于父亲,我看他这么行将就木地活着,比死了痛苦。”
姚氏神情十分难过,似乎既不认同他的偏激,又自觉未尽母职,没有规劝他的资格。
沈柒被她的目光看得烦躁不堪,转身躺下面对壁里,无论谁说话都不搭腔。
姚氏没奈何,哄好了女儿,就去橱柜里取那罐珍藏的椴花蜜——天冷,蜜冻成了白色结晶,像冰酪,像香雪,一开罐就能闻到甘冽沁骨的清芬。
她舀了一勺放在碗里,迟疑后又舀了一勺,用温水化开,端去给沈柒。
沈柒不喝,也不说话。
姚氏还要赶去做事,劝了片刻不见反应,知道儿子这股倔劲上来,谁的情也不领,得他自己想通,只好把碗放在床边柜面,嘱咐几句后带着沈明露离开。
沈柒在房门关闭后腾地坐起身,望着娘离开的方向。
他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愧悔,但也是压抑与冷硬的,像被严霜打过的荆棘林,本就质地尖锐,更没有余力色调鲜明。
“你怎么不走?”他问坐在床沿的沈晏。
沈晏脸色干净,表情乖巧,把那碗椴花蜜水捧到他面前,让他的迁怒还没诞生就夭折了。
沈柒注视他的小九弟,眼神渐渐柔和,低头含着碗沿喝了一口。
似乎有点不对劲,模糊的念头如星火乍亮又乍熄,他抓不住。
沈柒又喝了一口,蜜水不是不甜,但总不够该有的那种甜。这一点异样的失望,说不清,道不明。
他微微发怔,蓦地对沈晏说:“你喝。”
沈晏摇头:“娘特意留给你的,我不喝。”
沈柒把碗口往弟弟嘴唇上抵:“你必须喝。”
沈晏无奈喝了一口。蜜水把他颜色浅淡的嘴唇染得透润,如掉落茶杯的花瓣。沈柒盯着那抹水色看,哑声叫:“小九。”
“嗯?”
“小九。”他又叫了声,尾音发颤,“小九。”
“七哥?”沈晏有些不解。
“……叫我七郎。”
沈晏一愣,笑了:“才不,你是我七哥。”
“——我不是你哥!”沈柒把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郁闷,鬼使神差地喊出了口。
沈晏皱眉,稚嫩的脸上竟隐隐浮现出为难、排斥与忍耐之色:“可我们就是兄弟。”
出离的愤怒击中了沈柒,他把碗打翻在地,猛扑过去,压倒沈晏,扼住对方细白的脖颈,“我说不是就不是!叫七郎,快叫!”
沈晏被掐得喉管窒痛,脸颊涨红,那双近在咫尺的湿润的眼睛,依稀能窥见将来春色入眸的风采。奇怪的是,他神情中没有丝毫慌乱,显得既懵懂又无谓,张嘴顺从地唤了声“七郎”。舌尖在发音时轻触唇齿,是审时度势的敷衍,也是漫不经心的风流。
沈柒在暴力威胁中如了愿,却又更加愤怒与无力,心底烧着一团找不到目标的邪火。
他在沈晏呛咳起来时,骤然收回了手,把脸埋进弟弟的颈窝,发出低沉又嘶哑的嗥叫声,像头用利爪也撕不开罗网的困兽。
沈晏抬起手臂,避开他后背伤处,放在肩膀上拍了拍:“七哥,你把蜜水打翻,没得吃了。”
……我想吃了你!那头困兽在沈柒心底咆哮。活生生地,一口一口地,滴血不剩地,吃了你。
郑氏缓过气后,果然大发雷霆,要在沈家祠堂里动用家法,代沈老爷问逆子的罪。
父母在祠堂里打死忤逆儿,就不算擅用私刑,算清理门户。
沈柒不肯束手就擒,提前叫沈晏从后门出去报官,又把娘和妹妹藏进存酒的地窖里,自己被一群家丁撵得四下乱蹿,冲进了沈老爷的寝室。
他和郑氏对骂,又扯着帷幔扬言要放火烧屋,躺在床上的沈经历受激过度,一口痰梗在喉咙,两眼翻白、半身乱抖,几乎当场呜呼哀哉。
沈老爷若是死了,子女可以要求分家,郑氏也就没了拿捏他们的名目,只得先命人急救,请大夫来续命。
宅子内外好一阵鸡飞狗跳,沈柒趁机溜走了。
沈老爷最终捡回了条老命,但中风得更厉害,从偏瘫变成全瘫,一个字也说不出,成了个随便郑氏摆弄的活死人。
衙门差役来了一趟,板着脸训完话,撂下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就走了。沈柒心知情况更加不妙,郑氏怕要狗急跳墙,便和娘商量趁夜逃离沈家,以免遭其毒手。
姚氏的赎身书还在沈老爷手里,逃家就是逃籍,郑氏可以去衙门告发,申请追捕。
沈柒猜测她的赎身书被郑氏拿捏着,就想方设法去偷。
还没来得及偷到手,八妹就出事了。
郑氏要把她嫁给有生意往来的米商陈家,给五旬的陈员外做妾。当天下聘、收彩礼,次日就命人把一无所知的沈明露从洗衣的水井旁带走,收拾完灌了迷药送上花轿,吹吹打打地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