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此毒是你亲手调配,毒性又如此急烈,为防万一肯定制作了解药。再说,你把飞针交予霍参军,难道就不担心他误触中毒?”苏晏凌厉地看他。
严城雪无奈道:“制毒时,的确做了几份解药,与装飞针的革囊、蚕丝手套一并交给了霍参军。方才他从怀中只掏出了革囊与手套,不见解药瓶子。我便知道,解药和那枚飞针一同被盗了。
“原本我还在猜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霍参军身上盗走飞针,还能轻易杀死他帐下亲兵的,究竟是何等角色。方才听荆红侍卫一说,我才断定,必是这萨满无疑。”
他的解释并不被瓦剌人接受,瓦剌人仍骂骂咧咧地想砍他和霍惇的脑袋。方脸说:“无论是不是他们两个动的手,毒药和飞针总归是他们那里拿的,洗不干净!”
苏晏追问:“严寺卿,你能即刻再做一份解药么?阿勒坦还活着,若能解了他身上的毒,瓦剌人的仇恨也会淡化许多。”
严城雪惊异非常:“他身中‘边城雪’两个多时辰,竟然还活着?!嘁,真是命硬啊,我倒有几分佩服他了。只可惜,制作解药所需的原料,我手上剩余不全,有几味药材出产南疆,又颇为罕见,估计即使千山万水地寻来,也少不得一年半载时间。他能等么?”
苏晏苦笑:“只怕他连三五天都等不得。”
严城雪凉薄地撇了撇嘴唇:“那就只能听天由命。”
苏晏再次拦住了杀气腾腾的瓦剌人,劝道:“我这就派人,前往南疆寻求原料。能制作解药的唯有严城雪一人,若真杀了他,阿勒坦就连最后一线生机也被掐灭了。”
瓦剌人杀不是,不杀又难平心中愤怒,直气得如野兽一般嘶吼。
方脸说:“真要折腾一年半年,阿勒坦能等?我们要带他回家,请汗王做主。”
苏晏一时也没辙。解药究竟能不能及时做出来,还是个未知数,瓦剌人要带阿勒坦回部落,他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方脸用刀尖指着霍严二人,厉声道:“这两个,嫌疑太大,我们也要带走。”
苏晏沉下脸:“他们再怎样也是我大铭官员,即便犯了事,也自有大铭律法惩处,何劳他国之人操心!我只能答应你,将此事原原本本奏禀御前,由圣上定夺发落,最后必会给孛儿汗虎力阔一个交代。”
方脸道:“口说无……无信物!”
苏晏走进帐篷,就着桌上烛火,用笔墨在白帛上写了个简短的凭文,盖上自己的御史印。
“看不懂汉文,万一你乱写。”
苏晏又好气又好笑,“这是官印!我不要自己的信誉,难道还不要朝廷的脸面?”
方脸这才收了,小心翼翼藏进怀里,对他说:“我们这就走,让你们的关隘放行。”
苏晏点头道:“早点回去也好,贵部想是不止一个神神道道——呃,身怀异术的巫师,或许真能救他。我这边也会尽力制作解药。此案我会禀明圣上,最后的处理结果,将以国书递交汗王。
“还有,你们带着阿勒坦赶路,所买的茶叶和盐想是没法同时运走,我也会按照先前的约定,派出兵卒护送货车前往瓦剌部,迟些日子会到达。你们最好留下一人作为向导,以免运货队伍迷路。
他把诸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方脸也无话可说,右手轻捶左胸,对着苏晏行了个礼。放下手臂后,又道:“刚才那个礼,是给阿勒坦的朋友苏晏。对铭国的苏大人,我也有句话放在这里——严霍两人必须死,你们皇帝如果包庇,那就等着迎接汗王的怒火。”
苏晏暗叹口气,朝床榻走去。
阿勒坦仍在昏迷,脸色较之前更加灰败枯槁,体内的生机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流失。毒性只是暂时被压制,就像一条蛰伏的蛇,随时准备气势汹汹地反扑。
苏晏拨开他的衣襟,又看了一眼腹部的染血刺青,心里生出了个荒唐的祈愿:希望那棵位于世界中央的神树真的存在,并且在这一方缩影上显灵,救活阿勒坦。
他忍不住再次伸手触摸。刺青微微发热,仿佛要将指尖吸进去,给了他一种被无形力量牵引的错觉。
拢好衣襟,苏晏俯身在阿勒坦耳边,宛如私语。
荆红追站在他身后,尖着耳朵,依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或许是道别之辞,尚未出口就不忍伤感而咽了回去。亦或许是一句祝福,甚至许诺,在吐露前的最后一刻,因着诸多顾虑,未能成形。
荆红追百爪挠心地想问,但他知道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最终保持了沉默。
苏晏离开榻边,出帐时在方脸身前停下脚步,忽然问了句:“你们返回瓦剌部的路线有几条?”
事关机密,方脸不想告诉他。
苏晏意味深长地说:“我是否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萨满大巫知道么?”
月坠西山,晓日尚未升起,茫茫荒漠笼罩在一片迷蒙的靛蓝色中。
二十多名瓦剌骑手护送着一辆马车,踏着砾石与白霜,披星戴月朝西北方向疾驰。
夜色将尽时,前方出现了点点幽绿光芒,仿佛无数流萤掠过荒草,聚拢而来。
荧光倏而近至眼前,骑手们霍然看清,那是群狼的绿瞳——
他们被一大片狼群密密层层地包围了!
北漠的骏马不怕独狼,却对这潮涌般的狼群充满了惧意,惊恐不安地抬起前蹄,嘶鸣不已。
瓦剌汉子们咬着牙,纷纷拔出腰刀,准备迎战狼群。
头狼在后方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狼群张开流涎的利齿,狰狞地向他们扑来。
鲜血飞溅,狼嚎与人的叫喊声响彻荒原。
半个多时辰后,熹微天光洒在遍地狼尸上。狼尸几乎铺满了这片砾石地,少说也有数百头。马车周围,被撕咬得不成人形的骑手在血泊中抽搐。马匹多被开膛破腹,拖着肠子垂死挣扎。侥幸逃脱的马儿撒开四蹄,奔向草原深处。
一名黑袍人不知何时出现,遍身垂坠的布带在晨风中飘飞。他不以为意地踩着一地污血,打开了马车的门。
车厢内铺着狼皮褥子,身材魁梧的男人躺在褥子上,身上盖着锦被,从被头底下露出一束套着金环与绿玉珠的细长发辫。
发色如雪落城池。
黑袍人发出一声嘶哑的轻笑,边用瓦剌语低吟祭词,边扬起手中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