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惇惊愕过后,心底一阵阵发寒,意识到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他几乎是绝望且孤注一掷地,把手伸向腰间暗袋,在触摸到玄铁飞刺锋利的边缘时,灵台陡然清明——我在做什么?这才是自绝后路!用我改良过的飞刺,淬着老严亲手调制的毒,这一刺射出去,就是把我们两人的性命连同家人都一起送入黄泉地府!
霍惇在最后一刻醒悟过来,长叹口气,对亲兵下令:“收了武器,撤去包围圈。”
褚渊先把苏晏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确认无恙后,才掏出锦衣卫腰牌,在霍惇面前一晃,沉声道:“我等奉皇命,护送苏御史前往陕西赴任。圣上有令,若有人危及苏御史性命,我等可当机立断,先斩后奏。”
霍惇蜡白着脸,不吭声。
高朔眼底隐隐有泪光,朝苏晏抱拳半跪:“卑职失职,未能于乱兵中保护大人周全,险些辜负……辜负上官所托,还请大人降罪。”
这话其实很是不妥,他身为天子亲军,本应该说“辜负皇恩”,而不是将“上官”当做效忠对象。
然而当他历经艰辛再次见到苏晏时,油然生出一股冲动,就是想让对方明明白白地知道,究竟是谁千叮万嘱、忧思如焚,将心上人的安全交托到他手上。
他的上官可以在暗中竭尽所能地安排与付出,可他却不能只做一双沉默的眼和手。
这句话不说出来,他不甘心!
苏晏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七郎”两个字在他舌尖利刃般滚了一圈,吐不出,割得生疼,又化作狂烈而缠绵的血腥味,将他温柔包裹。
为了掩饰这股落泪的冲动,苏晏把目光从高朔身上移开,一个一个端详着剩余的锦衣卫,哽咽问:“其他人呢?”
锦衣卫们微垂了头,不敢用悲痛去触碰他的眼神。
“九个。加上在延安养伤的,十个……还有一半的人,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还记得他们每个人的长相和名字……”
在场这九位铁铮铮的汉子,哪怕血里来火里去早已看淡生死,此刻也无一不动容。
褚渊强忍鼻腔里的酸涩:“苏大人节哀。我们会把同袍的骨灰……带回京城。”
苏晏双手紧紧握拳,忽然走到他们面前,逐一拥抱了这些满身污尘臭汗的锦衣卫。双臂环过肩膀,拳头在他们后背捶了一下,是军中同袍们互相拥抱的姿势。
“黑炭头,”他最后对褚渊说,“我欠了你们十条命。”
褚渊咬牙答:“我等身负皇命,虽死犹荣。圣上若是令我等保护其他人,结果也一样。所以苏大人谁的命也不欠,只须牢记皇爷的恩分就好。”
苏晏松开手,叹道:“是啊,我该记的太多了。”
他稍微平息了情绪,用仍然泛红的双眼望向霍惇:“褚渊,你们在陡坡下是否捡到我的包袱?把里面的任命文书给他看。”
高朔解下随身背的包袱,取出文书,递给霍惇。
霍惇木然看了一眼上面鲜红的吏部大印,慢慢抬手抱拳,低头道:“灵州参军霍惇,见过监察御史、陕西巡按御史,苏晏苏大人。”
第105章 九死无悔地想
当夜,灵州清水营凡四品以上的民政官员与边军将领,在营堡大堂内集合,朝着京城方向跪成一片,聆听御敕。
“……陕西都、布、按三司以下官员,唯尔所统,俱听尔约束委用。钦此钦遵。”苏晏卷起圣旨,“诸位大人,都听清楚了?”
官员们从震惊中回过神,面面相觑,内心无不骇然。
与其说骇然于苏晏凭借一道圣旨,就几乎成了陕西的无冕之王,倒不如说是对于圣上如此偏爱信重一名新进的黄毛小子,竟赋予他前所未有的权限,而感到不可思议。
随之而来的,还有汹涌的诸般情绪——反感、不服、轻蔑、嫉恨,以及因这位少年御史的相貌,而生出的对君臣关系极为不堪的揣测。
想归想,面上却是半分不敢流露出来,低头齐声答:“陛下圣明。”
苏晏嗤笑一声,“我知道你们一个个的心里在想什么,无非就是不服气。无妨,我只要我所下的指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至于你们服不服,我不在乎。”
“起身吧,诸位大人。”他把圣旨揣进怀里,慢慢踱过一行行绯红青绿的禽兽补子,“你们可以不服我。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也尽可以在背地里嚼我的舌根,我身边虽有锦衣卫,但不会把精力浪费在刺探你们的阴私上。唯独一点我绝对不允许的,那就是抗命不遵,或是阳奉阴违。”
苏晏嗓音清澈,声量不大,显得不紧不慢,语调张弛有度,配合着他的脚步,仿佛每一下都踩在众人的心弦上。他的声线与容貌仍有着一股少年气,却在两世灵魂的加持下逐渐褪去青涩,开始展露被权力蕴养出的威严气度。
众官员互相窥探彼此的脸色,似乎在寻找着新压力下的同盟,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
一名六旬文官仗着年长,率先开口:“苏御史年纪轻轻,未免太过仗势逼人,须知水满——”
“——若是哪位大人欺我年少,”苏晏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的话,“只当新官上任三把火,想着泼一盆冷水就好了;或者以为我色厉内荏,以为在背地里联手抵制,便能叫我无人可用、令下难行,那么不妨听听号称‘铁血御史’的陆安杲陆大人的下场。”
苏晏在严城雪面前停下脚步,笑道:“严寺卿消息灵通,可知陆大人如今怎样了?”
严城雪面色铁青,心里极度不愿给苏晏递火点鞭,成为对方敲打官员的助力。
但苏晏盯着他不放,似乎不讨到满意的回答就不走了,他只得咬牙道:“陆安杲被苏御史革职削籍,哪里还担得起‘大人’二字,如今刑部正追究他残杀生民之罪。”
苏晏点点头,“大人们莫要学他。把不服放在心里就好了,别做强项刺儿头,当心枪打出头鸟。
“两点忠告送给你们:第一,既然口称‘陛下圣明’,就要相信圣明的陛下,相信他用人的眼光。
“第二,好好回忆一下,你们当官的初衷是为了什么。自认是为国为民的,那么对我的政令若有异议,可以前来商讨辩驳,驳倒了我,听你的亦无妨。若是为权为钱,那就赶紧闭嘴做事,至少还能保住头上那顶乌纱帽。”
在众官员敢怒不敢言的眼神中,苏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抚掌道:“在场的诸位,应该有太仆寺与苑马寺的官员吧,来来,都举个手。”
在他的扫视下,人群中慢慢举起了七八只手。
灵州清水营本不是太仆寺与苑马寺的官署所在。但因近年来最大的马市开张在即,涉及的有司甚广,不仅两寺,更有茶马司、盐课提举司等等。朝廷颇为重视,故而这些司署的头头脑脑们不得不提前奔赴清水营,亲自坐镇调度。
严城雪身为太仆寺卿,觉得举手有损形象,阴着脸不动。
而苑马寺卿李融举得最快。他腆着便便大腹,饱满的大圆脸上笑容可掬,转头检查完属下是否都举手了,又招呼严城雪:“严大人怎么不举手?哎呀快举起来,别赌气了。圣旨里说得清清楚楚,我等俱听苏御史约束委用。不从苏御史之令,就是不相信陛下的圣明,就是疑君,这可是大罪!”
这是故意断章取义,用诛心之语给我下套呢!苏晏暗嘁一声“笑面虎”,没搭他的话茬,继续说道:“提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准备奏请陛下,为太仆寺、苑马寺,及下辖各监、苑的官吏,增拨俸禄、提升地位。
“对,简单说来,就是两寺将全面升级加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