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武见势不妙,也同样放声高喊:“诸位弟兄好好想想,你们当初是如何活不下去,才落草为寇的?难道为了一句鬼话,就缴械投降,再回到人命不如马的绝境中去?”
王辰也喊道:“宁可信鬼,也不信当官的一张嘴!杀了这狗官!”
“杀官!夺粮!求活路!”众贼匪四下呼应,喊声震天。
周知府脸色发白,心道:援兵再不来,本官今夜可真要交代在这里,因公殉职了!
王辰将朴刀往地面一插,取下背负的铁胎弓,挽弓拉弦,瞄准马背上的周之道,箭矢如破空疾电,激射而去。
苏晏与荆红追在衙役唐镜的带领下,骑马驰往大牢,隔着百步远的距离,在火把照射中,遥见王辰张弓将射,当即喝道:“阿追,救人!”
荆红追早在手里扣了一柄柳叶飞刀,闻声指力乍放。飞刀划过一道残影,半空中正正击中箭簇,“叮”的一声溅出火光,两相坠地。
王辰见功亏一篑,转头瞪视来人,满面的怒容在看清飞驰而来的身影时,化作了凝重与复杂。
他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这回对准了苏晏。
百步须臾便至,苏晏在周之道身边勒马停住,说道:“知府大人小心。我已放出穿云哨箭,卫所援兵很快就会到来,再多撑住片刻。”
王辰恨然大叫:“你!是你放的哨箭!”
苏晏与他之间隔着数十名捉对厮杀的兵卒和贼匪,一个官袍着身,高高在上,一个布衣芒屩,横刀染血,四目对望。
纹了花臂的贼头依然袒胸露腹,裸着健硕的深褐色肌肉,火光中泛着汗湿的油亮。半边脸轮廓硬朗,胡茬粗野,另半边脸溅上血污,目光中波涛如怒,又沉渊如邃。
苏晏想起他朝自己抬起手掌,朗声说道“击掌为誓”的豪爽模样,心底忍不住一软,对荆红追说:“我想和他说话,但怕声音传不到那么远。”
荆红追纵身跃到苏晏的马背上,手掌抵在他后心,“大人说吧,只需正常声量,他会听见的。”
苏晏开口,发现声音在内力激发下,果然轻松传到远处,却不像后世的扩音器效果,而是凝成一线,送到对方身旁,直如面对面说话一般。
“王辰,王武。”苏晏清晰地说道,“我知道你们痛失亲人,心中悲愤,要报仇雪恨。但冤有头债有主,以峻酷刑法草菅人命的是御史陆安杲。我已秉持圣旨,将其革职查办,命人押解回京,听凭天子处置,料他即便不死,也免不了坐牢或流放。
“我亦将本地马政不当,导致动乱之事上报朝廷,请求暂缓严捕令,安抚民心,妥善安置流民,待马政清理见效,便可以恢复耕作生产,使官民各安其职。还请你们相信我,给我一些时间来兑现承诺,别被仇恨迷了本性,侠盗与暴徒,本就在一线之间。”
王氏兄弟俱是一愣。王武率先喝道:“陆安杲只是被革职,又怎能抵他一年来滥杀无辜的罪孽!我兄弟俩且不说别的,先要亲手砍下他的头颅,以祭爷娘!”
苏晏道:“他有罪,国法治之。若人人可行私刑,国家会变成什么样?被你们打劫的官绅富户,家里也有父老妻儿,有仆从下人要养活,刀剑无眼,误伤他们的性命,一样是作孽。那么他们的家眷也可以对你们行私刑,抓来砍头吗?还有你们劫持的军械。你们只想壮大自身武装,有没有考虑过,边关将士若是缺少武器,如何与鞑靼人作战?将士们血洒疆场,家中的爷娘、儿女不是一样悲痛欲绝吗?”
王武噎了一下,又道:“我们又不是圣人,哪里管得了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只顾着一方穷苦乡亲,与我们手下百千个弟兄,让他们有吃有喝,别冻死饿死,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苏晏反问:“你们顾着百千个人,已觉不易,那么当朝皇帝要顾着七千万到一亿人口,难道就容易?”
他诚恳说道:“朝廷管理着偌大疆土、众多人户,无论是政策与吏治,都不可能不出错。如今马政出了错,是民不聊生的大错,皇上也挂念百姓,忧心如焚,故而派我前来清查治理。你们就不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实现对君王与百姓的承诺,对未来清平世道的期许吗?”
王武咬牙,陡然爆发出一声厉喝:“休得多言!你看这满地的血,就像陈年怨恨,哪里还洗得干净!落草为寇这条路,我兄弟俩既然走了,就不得不走到底,否则落在朝廷手里,还能有活路?今夜我们劫狱救人,又砍杀这许多官兵,早已犯下无赦的大罪。官是官,匪是匪,自古不两立,不必再劝!”
苏晏见他顽固不肯受降,又问王辰:“你也是这么想的?”
王辰犹豫了一下,沉声道:“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你问。”
“我爹娘被砍头当夜,你可在刑场?为何没能救下他们?”
苏晏语塞,心中愧疚顿生。他也十分懊恼,因为初涉地方,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按正常逻辑与行事规程,先向同事了解情况,出言劝阻;劝阻不住,就准备祭出尚方剑强行救人。谁料被擒获的齐猛骤然暴起,陆安杲受惊之下掷令签大喝一声“快”,刽子手条件反射手起刀落。
此刻荆红追关心他安危,忙着带他脱离战圈,而锦衣卫们奉皇命也只管保护他的安全。他猝不及防下,的确没有及时下令,让他们先去救人——即使下令了,怕也赶不上刀锋落下的毫秒时间。
阴差阳错,天意捉弄,才造成今夜这一场血战。
理智上知道,此事自己并无责任,可感情上,依然觉得内心难安,也不知那些明或不明真相的民众,会在背后怎样骂他……
苏晏叹息,黯然道:“我很遗憾。”
王辰牙关紧咬,眼眶赤红,紧紧盯着他,似要将这少年官员的身影镌刻于心,再用刀刃,一道一道从心头刮去。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块砺刀石,每个字眼都从上面血淋淋地磨过去,他哽塞道:“击掌誓言,就此作废……今后再见,只是以命相搏的仇敌……就以此箭为见证!”
他将长弓拉满到极限,箭矢犹如破开太初黑暗的闪电,射向前方。
荆红追瞳孔猛一缩,没有徒手接这蕴含了全副心神精气的决绝一箭,而是抱住苏晏,腿夹马腹向侧边闪避。箭矢呼啸而过,不知飞向虚空何方。
苏晏手上紧抓荆红追的胳膊。
荆红追知道他心里难过,在他耳畔低声道:“这一箭准头歪了,哪怕不避开,顶多也只是被箭风划破一点皮。这贼头心底知道他爹娘的事不能怪大人,只是情面上过不去。大人不要自责。”
身后一匹飞马驰来,传令兵遥喊:“卫所见哨箭后出动人马,援兵来啦——”
王武大喝一声:“好个铁嘴御史,说了这多,使的都是缓兵之计!弟兄们随我走,杀出重围,出城去!”
众贼匪嘶声高喊,举着武器朝周之道与苏晏所在的方向冲来,如一股黑色洪流撞开官兵合围。
登时场面混乱不堪,荆红追只紧着苏晏,拔剑削断一把把劈过来的兵器,拨开如雨乱箭。而苏晏还要顾着一个手慌脚乱从马背上滑下来的周知府,拼命将他往自己这边拉。
幸亏此时十八名锦衣卫缇骑赶到,护住两人,边打边撤。不多时高朔也带领七八个密探赶来,加入保护圈,压力顿时减轻。
在三名匪首的率领下,贼匪徒众终于赶在卫所精兵进城之前,冲出城门,与接应的杨会汇合。
而此时卫所五千人马的前锋已抵达城郊。两军短暂交锋后,响马盗死伤惨重,王武王辰便下令边打边撤,向庆阳府方向逃窜。
他们之前已做好在陕西司境内流窜,打游击的战术规划,故而并不攻打庆阳城,而是挑选守备薄弱的州县劫掠,四处吸纳流民,由庆阳府南下平凉府、凤翔府、汉中府,又绕过西安府往东。
进入河南地界时,队伍已发展到数千人,甩掉“响马盗”的名号,改称“义军”,声势大振。但毕竟成员以农民、马户、军余为主,还有不少地痞无赖,只知杀贪官污吏、劫地主豪强,间或祸害百姓,也行了不少奸淫掳掠之事,军纪不整。
后又吸纳了河南的“廖疯子”一部,严整军纪,打出了“替天行道、重开混沌”的旗号,由一群乌合之众变成了一支几万人的正规军。其时正值新旧帝位更迭、朝廷局势不稳,引发了一场险些动摇半壁江山的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