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在。如此精细详尽之地图,绝不能流出朝廷以外。”
自古以来,地图因涉及军事机密,为朝廷专有,民间不得染指。更何况《大铭混一图》,以大铭版图为中心,北至蒙古高原,南至爪哇岛,东至日本,西至欧洲和非洲,列出了数百个地理名称,包括江河湖海,还有一些异国的风土人情、与大铭的距离和当地的自然状况,重要度远非普通地图能比。
李乘风又问:“陛下可曾将此图示于苏少卿?”
皇帝道:“并无。”
“请陛下将此图取出,示于诸位大人。”
皇帝命蓝喜前往库房,取出锁在柜中的《大铭混一图》,小心翼翼地铺展在桌案上。
李乘风将苏晏的手绘地图,铺在《大铭混一图》旁边,说道:“请诸位大人对比两图,看有何异同?”
阁老们围成一圈,与皇帝一同对比研究后,赫然发现,在大铭之外,东西南北方向的海洋、陆地形状颇为吻合,涉及的诸多异国则标明得更为细致。而在《大铭混一图》所不能及的范围之外,苏晏描绘了莫斯科大公国(并备注:即元朝金帐罕国范围)、南北美洲、澳洲等地域。
李乘风的手指沿着东南海域的爪哇、满剌加等大铭藩属国,一路往南,戳在了澳洲的最北端:“老臣记得,三宝太监的航海图中提到此处地方,说当地亦有从满剌加漂洋而去的侨民,男女椎髻,身体黝黑,间有白者,唐人种也。”
次辅杨亭震惊道:“先帝时期,郑和航海图失佚,莫非竟流传到了苏少卿手上?难怪他能绘出如此精确的地图。”
李乘风颔首道:“苏少卿若是得到三宝太监真迹,再去寻访传教西僧,打探彼国事务,也许关于波尔杜……杜……”他也觉得夷国名字发音绕口,干脆直接使用了苏晏的新译名,“关于葡萄牙与西班牙舰队窥伺我朝藩属国的推测,所言非虚。”
“由此看来,此子颇有远见,关于‘格物’一学的推广,未必不可行。”皇帝说道。
次辅焦阳仍坚决反对,振振有词道:“祖宗规矩礼法,岂可轻易废除更改?如此轻黩祖法,陛下将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这话便显得咄咄逼人,有失臣礼了。景隆帝目光一凝,正欲开口,惯会看眼色的次辅谢时燕当即驳斥道:“只是办个学院,焦阁老扯什么祖宗礼法,未免太过上纲上线。若是觉得科举不宜妄改,可先办学,以观后效,缓缓图之,何以对陛下出言不逊?”
焦阳只好讪讪地伏地乞罪,皇帝冷淡道:“商议政事,各执一词也是常见,朕不会以此见责。然朕将来殡天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却并非焦商阳你一人之言可以定论——还是说,届时你要和朕同去面见祖宗,亲眼看一看?”
焦阳因为皇帝绵里藏针的一句话,冷汗湿衣,连连叩首谢罪,口称吾皇万寿无疆,罪臣万死不敢。
皇帝等他磕肿了额头,方才赦他起身。
如此一来,其他阁老们也不敢再反对。首辅李乘风本就持赞同之意,当即与皇帝大致确定了思路,以朝廷名义创办“天工院”,隶属礼部,招揽天下格物人才。
至于办学的具体事宜,并非一两日可以敲定,首先得选出一名主事官员。
李乘风属意苏晏,但也担心他太过年轻,经验不足,最好当个协理,让礼部尚书来主事。
皇帝却另有想法。
“研制青霉素与推广格物学,这两件事关系紧密,最早是由豫王向朕提及。故而朕欲将此事,交予豫王主掌。至于苏晏,身为大理寺少卿,协助主官审理重案大案,掌握全国刑狱,也不清闲,就不必协理办学了。”
“豫王?”几名内阁辅臣一脸诧异。
皇帝知道他们在腹诽什么,微露不悦:“怎么,朕的弟弟担不起区区办学一事?”
阁老们嘴里连忙否认,心下暗道:让他主事,办学招收天下有识士子,其中那些年轻俊美的,可不是送羊入虎口!
李乘风因门下一弟子与这风流王爷有过牵扯,也不想替他说话。
谢时燕,人送诨号“稀泥阁老”,再次打圆场道:“豫王年富力强,才智出众,于文武上均有建树,堪当此任。”只字不提德行,大概也觉得如果夸豫王有德行,完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要跌破自己的道德底线。
皇帝为挽救宗室尊严,说:“豫王已向朕发誓要洗心革面,这两三个月持身以正,再没有犯过旧毛病,想是真的醒悟了。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诸卿亦当刮目相看。”
李乘风听了不放心,退而求其次道:“苏晏毕竟是提议之人,又对格物理念与天下格局知之甚广,理当协同豫王,但只需出谋划策,暂不必兼任相关职务,以免分身乏术。”
皇帝听了更不放心,但明面上又不好说:朕不让苏晏协理,其实另有原因,怕他被豫王骚扰。可毕竟李乘风是柱国之臣,所言又有理有据,天子勉勉强强地默许了。
既然皇帝出言作保,首辅又考虑周到,其他阁老们也只好点头称是。
谢时燕甚至心想:听闻豫王对苏少卿有意,甘心为其断绝风月,东苑那个案子之后,两三个月不曾勾搭官员,实属罕见。让他负责办学,左不过只骚扰苏晏一个,又能人尽其用,皇爷与首辅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李乘风向皇帝讨要了苏晏的奏折与地图,说要留在内阁,与几位大学士慢慢参详,言语间颇具赞赏,甚至用了“千里驹”一词,来表达对他能力与潜质的看好。
次辅焦阳与另一名次辅王千禾却不以为然,互相私下吐槽:苏晏少年幸进,不知天高地厚,李乘风如此抬举他,还不是因着他是卓岐的学生,按辈分算,算是李乘风的徒孙。老家伙护犊子而已。
豫王那厢听说了自己的新差事,有些意外。
倒不是意外皇帝把这麻烦事儿丢给他,而是没想到,那几名平日里向他横眉冷对的阁老们竟然也都同意了。
他琢磨着时局隐隐的新变化,觉得关键还是落在苏晏身上。
……孤王从无办学经验,又对治学理论了解不足,自然得时时向苏少卿请教。豫王戏谑地举杯遥敬紫禁城,低声笑道:“多谢皇兄。”
苏晏熬夜写了长篇大论,还以他80分的美术课成绩,极尽所能地绘制了一幅粗糙版世界地图,就跟考前通宵一样,到了次日精神依然亢奋,容光焕发去上早班。
吴名照例驾车送他,在大理寺门口扶他下车。
身后似乎有目光窥探,吴名敏锐地回头,看见拐角墙边露出一带颜色鲜妍的袍角,不露声色地送苏晏入官署后,驾车原路返回。
在路过那道拐角时,他的身影斜掠出去,一下扣住藏身墙后之人,将对方反剪双手,按在墙壁上,低声喝道:“什么人!”
“哎呀,好疼!好汉松手,饶了我吧……”那人娇声求饶。
吴名一听这发嗲腔调就打了个激灵,撤手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那人揉着手腕,哀怨地转过身,果然是西燕。
吴名冷漠道:“能从兵马司的追捕下逃脱,你也算有两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