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染血,又抛埋在土坑中?”
“臣弟已将这柄剑赠与叶东楼,之后如何,委实不知。”
“何时所赠?”
“……今日午时。”
也就是说,在叶郎中遇刺坠楼之前,豫王好巧不巧地,送了他一柄剑?事后发现剑身染血被弃,又与死者腹部伤口大小吻合?在场官员们窃窃私语,却没一个人敢出言诘问。
刑部尚书王提芮在此刻挺身而出。这位六旬老臣,颈长如鹤,腰身略微佝偻,形容不甚美观,却素以执法严明、刚正不阿而闻名朝野。
他拱手道:“佩剑染血,疑似凶器,又曾赠与叶郎中,豫王殿下与此事或有勾牵,还望陛下不徇私情,彻查此案!”
景隆帝知道这位老臣执法多年,说话一贯直来直往,对事不对人,倒也没有动气,那厢豫王当即反驳:“就算此剑是凶器,也不能证明与孤王有关,就不能是凶手拔了东楼佩在身上的剑,反过来刺伤他?”
“除了凶器,还有动机。殿下与叶郎中关系匪浅,内中隐情自不必说,如何没有勾牵?至少也是个嫌疑。”王提芮梗着仙鹤脖子,争锋相对。
豫王不屑地笑了笑,不跟他争辩,朝皇帝拱手:“臣弟对叶东楼之死,十分伤感难过,但问心无愧。皇兄当知臣弟的清白。”
景隆帝淡淡道:“无论是巧合,还是勾牵,双方都得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对方有罪,或者自己无罪。若是都拿不出证据,那就从长计议。”
这话明着看不偏不倚,但说到底还是偏向了豫王。凶手杳无踪影,豫王一口咬定剑已送人,自己又去哪里找确凿证据?王提芮却迎难而上,铁铮铮道:“那么还请豫王殿下举出物证或人证,证明自己与此案无关。”
豫王深吸口气,望向皇帝。
皇帝面色平静地回看他,并不作声。
终归还是不肯替他兜底,是想借此事敲打他一番,好叫他今后别再招惹朝臣?豫王敛目,心底冷哼一声,道:“我有人证。”
王尚书逼问:“谁?”
“司经局洗马,太子侍读,苏晏。”
苏晏正低着头,用鞋底碾地上的蚂蚁,忽然听见提到自己名字,下意识抬头,与豫王投来的深切而寒凉的眼神对个正着。
这瞬间他仿佛听见了豫王的心声,还带着立体混响效果:乖乖,你可得替本王作证,否则把你也一并拉下水,看最后谁更倒霉。
摊上你这么个死皮赖脸的王爷,我已经够倒霉的啦!苏晏心底大为叹气,无奈出列:“臣为豫王殿下作证。午时,殿下奉命教臣射箭,就在龙德殿后的林子里。不久臣酒劲上头,呕吐不止,殿下好心扶我去精舍休息。叶郎中此时来到精舍,与殿下叙谈,殿下当场取出这柄鱼肠剑,赠与叶郎中。臣不想搅扰了他二位,便自行离开,回到射柳场。之后的事,臣就不知了。”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朝臣们多的是有心的人精,不免暗自琢磨:这苏清河如此长相,比叶东楼还标致几分,豫王猎艳成性,扶他去如何“休息”?那叶东楼赶去精舍,又是怎么“叙谈”?莫非是三方情债,纠缠不清?
顿时投向苏晏的几道视线,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暧昧窥探之意。
苏晏心里窝火,望向景隆帝,见他神情虽平和如常,眼底却仿佛暗流涌动,是龙心不悦的信号,知道指望不了皇帝救场了,默默叹口气。
豫王直视王提芮,提高声量:“王尚书指谪孤王有杀人嫌疑,可有真凭实据?”
王提芮只好朝他拱手:“尚未有其他证据,不敢妄自指谪皇亲。老臣只是说,王爷与此事或有勾牵,如果没有最好,清者自清。”
此时,锦衣卫指挥使冯去恶亲手端着个长长的木盒上前,禀道:“皇爷命臣封存的院画在此。”
景隆帝颔首道:“开盒验画,朕要看看,案发前一刻,这场上究竟都少了谁?”
冯去恶启封开盒,锦衣卫当即将几幅长卷在台阶上一一展开,皇帝领着众臣,俯身细看。
其中一幅,画的正是太子得胜,领赏谢恩的场景。
从画上看,画师所处的位置应在较高处,居高临下,射柳场上众人行止,一览无余。
这是当代颇具盛名的名家商浦商莲洲的手笔,他尤其擅长画人物,笔法劲健,场面浩大,又工致细腻,色彩鲜明亮丽,人物容貌衣着栩栩如生。
苏晏忽然想起,他前世曾在故宫见过这位大师的《铭宣帝游猎图》,真真的国宝啊!没想到竟然能见到这位大佬的真迹,还是新鲜出炉的,不由心潮澎湃。
然后有个大臣一声惊呼,教澎湃的心潮猛然倒卷下来,劈头盖脸把他扑了个四脚朝天。
那人叫道:“快看辅楼上,那两人之一,不正是叶郎中么?!”
众人一听,当即反应到,莫非另一个就是凶手,恰巧正逢其时,意外入画?纷纷探头去看。
只见画上的叶东楼身穿文官常服,背倚围栏,正面瞧了个清清楚楚,神情尚算正常。而面朝着他,背对着画外的那人,穿一身竹青色曳撒,衣摆上彤色与橙色的四合如意云纹,以及上身柿蒂窠过肩蟒妆花的图样,既华丽又别致。
苏晏看着这装束,眼熟至极。
忽然发现周围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
他有些愕然地低头看自己身上,曳撒衣摆上一圈彤色与橙色交织的四合如意云纹……
“画上与叶郎中对立于围栏边之人,就是苏侍读。”王尚书一指苏晏身上的衣物,沉声道,“这便是最确凿的证据。由此可推,方才他为豫王殿下做的证,全然无效。两位一个是凶器原主,一个身在案发现场,若硬说没有嫌疑,叫我等如何信服?还请陛下圣裁!”
第二十九章 一对难兄难弟
苏晏这下可算体会到众人侧目、千夫所指的滋味了。
王尚书这番话,像一只手揭开了被刻意掩扣好的箭匣,暴露出内中淬过毒液的锐刃来。更高妙的是,这只手是全然正直、清白且铁骨铮铮的。
面对朝臣们投来的质疑、鄙薄乃至幸灾乐祸的目光,苏晏侧过脸看了看另一位难兄难弟,发现同样深陷泥淖的豫王殿下仍然老神在在,甚至还朝他戏谑地挑了挑眉梢。
好吧,这位荒唐放荡的王爷至少还有一个优点,处变不惊,心理素质强大。苏晏心想,也许豫王仗着天子胞弟的身份,只要不犯十恶不赦的重罪,就能全身而退,而他却成了被扣屎盆子的替罪羊……开什么玩笑?
苏晏泛出个淡雅高洁的微笑,长身玉立,将魏晋名士的装逼范儿学了个十足十,负手岸然道:“尚书大人容禀,这所谓的证据漏洞太多,实在称不上确凿二字。下官意欲自辩,不知给不给我澄清真相的机会?”
王提芮道:“公堂上的犯人尚且有权自辩,苏洗马只是涉嫌,自然可以。”
他这句话,帮苏晏暂时堵住了其他想要落井下石的嘴。
“下官想请莲洲先生前来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