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我们几时回长安(2 / 2)
他说着,眉梢眼角笑意更明显了。这笑,展露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脸上,显得奇怪极了。
“陛下!”天后斟酌词句,开口要说些什么。
李治似乎早就料到这女人会这样,所说的不过是或安慰,或道歉的语句。无聊极了。不等她说下去,他止住了面前的女人。
“媚娘啊,自从先皇病榻之前第一眼见你,到如今,也有……三十五六载春秋了吧。你说,那时候到现在,这么多年之间,我们究竟是盟友,还是恋人?”
天后听见这话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时却微微笑了。
若不是同盟,便做不成恋人。若不是相恋,也做不成一辈子盟友。
“皇后,我知道,我不是个温柔专情的男子。你也一样,你不是个甘于平庸的人。你只是要做皇帝的女人罢了,不论皇帝是谁。立你的时候,褚遂良说‘陛下另立皇后,扶请妙择天下之令族,何必要在武氏’,后来他被你杀了。想废你的时候,上官仪说‘皇后专恣,海内所不与,宜废之以顺人心’,后来他也被你杀了。长孙无忌是你杀的,王皇后萧淑妃是你杀的。说不定我离开之后,也变成了你杀的。”
他停了下来,似乎必须顿那么一会儿才能喘上气。
“我其实从来没想真的废掉你的。媚娘。你相信么?”他说。
“陛下说的是——上官仪的事?”她看着床上虚弱的男人。
“上官仪仗着前朝老臣的身份,本来就不大听话。况且那时候,媚娘,你的权力也太大了。当时,你们俩无论谁伤了元气,于我都是有好处的。我知道大概也是他死。”
天后凝眉想了片刻,忽然看过去:“所以,你当时才那样说,说是上官仪教唆的?”
俩人目光对起来,会心一笑。
“虽说不是要废掉你,我好歹也让你看清楚了。媚娘,即便你再厉害,也是要乖乖受我摆布的。朕要真的下定决心废你,现在在我床边的,就不是武媚娘了。”
她哑然。没错,他说的没错。只要李治还活着一天,自己的命就攥在他手里。她不像王皇后背后有一整个世家大族,甚至一整个纠葛不清的贵族联盟。外朝跟随她的,大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投机倒把,见风使舵。李义府是如此,许敬宗也是如此。没人真心和她站在一起,非议批评反倒很多,多少人盼着她去死。李治要杀她,易如反掌。
可这个人没有这样做。
“媚娘,我舍不得杀你啊。”他说。
这一生,我从未手软过,但我舍不得杀你。
我真的舍不得杀你,尽管我知道,也许的确该这么做。你想做什么,我看不出来么?洛阳是新都城,你的人,你的势力都聚集于此。长安则汇集着李唐宗室,元老重臣。检校右卫大将军裴行俭,过去和皇舅长孙无忌关系匪浅,因此与你不和。从长安来洛阳的路上,按从前的规程,本该让裴将军领兵护驾的。你呢,却没有这么做。如此我不能不晓得你在顾虑什么了。好在,媚娘,你的确慧眼识人,敢放心地把护驾的责任,交给一个八品小官。他没有领过兵,更没有一呼百应,愿意生死相随的军队,说老实话,那时候我是有些怕的。但那魏元忠确乎是个人才,不费一兵一卒,一路上,朝廷一万多人,身上一文钱也没丢[r2] 。
李治很慢很慢地说着,仿佛口中所道,不是天后的野心,不是大唐的江山,只是生命中极其一件平淡的小事。
他一点都不傻。从还是个小孩子起,他就不像个小孩子。从来不像。
当晋王的时候,他就做出兄友弟恭的模样来,冷眼旁观哥哥们斗法,看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他从小便明白,靠着玄武门之变,杀了兄弟才登上皇位的父亲,最怕的就是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于是,他只要做个孝顺,友爱,甚至有些懦弱的儿子,父亲就会喜欢他。
甚至哥哥被贬去地方之后,他还向父亲求过情。
他看起来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做了。后来也是如此。长孙无忌是他要杀的,他不能容忍这样一个权臣把持自己的朝堂。他忍耐,他计划,他一步一步扳倒了自己的舅舅。他躲在武昭仪身后,仿佛迫不得已似的,还是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做了。只是终于收回了权力以后,自己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于是他仍然躲在武皇后身后,让武皇后杀人,让武皇后守他的江山。
[r1]褚遂良反对废王立武,当众说出“昭仪经事先帝”,后来被流放。
[r2]至于他怎么做到的,很有意思,甚至有那么点奇幻。可以自己去查一下资料。魏元忠是个大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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