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我们都过正常的生活不好吗对你也(2 / 2)
可这有什么用呢。不是薛绍,她的生命中还是会出现别的人。本来就是要放手的,怎么如今又做出这样的事。她觉得自己可笑极了。
于是她笑了起来。
心中难受郁结到这种程度的时候,就哭不出来了。她哭不出来。她笑着,比这一年中任何时候都笑得多。
公主就要出嫁了。她要嫁给自己选中的人了。公主那么美,不知驸马是哪个幸运的傻小子呢。我想,公主一定很爱他吧,不然怎么会笑得如此开心。
那是自然。驸马是薛绍,公主的表兄,左奉宸卫将军薛瓘[r1] 的儿子。人长得英俊极了,从小同公主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r2] 天造地设的一对。亲上加亲的美事。
何彼襛矣,花如桃李。[r3]
永隆二年,七月。公主大婚的日子。
她穿上素纱连身的中衣,大袖外袍染着落日红霞的颜色。衣服早早熏好了香,不是婉儿的气味,是另一种陌生的气息。用来画眉的是波斯螺子黛,西域传来的珍品,一颗价值十金。眉黛石就这么堆着,随意散落在地上。宫女为她画上涵烟眉,淡青如雾如梦。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般。
天宫巧,洛儿殷,圣檀心,格双唐。[r4]
口脂抹上去的时候,她总想起那日婉儿手指在唇上,冰凉温润的触感。她想一口含住。但这不是婉儿,指尖抹过,那纹路粗糙许多。这不是她。
甚至棋语今日也没有过来。
绾起长至腰际的发丝,插上凤纹朱钗。宫人给她戴上掩耳的博鬓,银子贴在耳廓上。那都是她吻过的所在。花钗簪笄,凤冠霞帔。江心镜里映出的,是一个陌生的自己。那个人很美,不论叫谁望过一眼,便再也挪不开,便沉醉于她勾人魂魄的美。若生在乱世,她也许会如妲己褒姒那般,做君王的红颜祸水。教人日思夜想,教人迷乱心性,教人为之癫狂。如今,她只有无奈地笑着,带泪地笑着。看着镜中堪称人间绝色的面庞,她恨极了那副模样。她骂她负心,骂她始乱终弃。
正常。正常。正常付出的代价过于惨痛了。
日色垂暮[r5] 。她缓步走出殿门,落日的余晖洒在红色的锦缎上,鲜血的颜色。庭院里的人,一个一个放下手中的活计,目光投向这个一袭嫁衣的女子。他们呆呆看着她。这样的美,不是下凡的仙子,就是艳绝的鬼怪。不论是哪一种,哪怕是生吃人肉的妖精,仅仅为这一眼,他们也愿意把自己的血肉奉献出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婉儿看不到了。她想。她不会来的。
婉儿病了,病的很重。前几日天后去看望她,听闻婉儿好几日粒米未进,看见婉儿双颊凹陷,眼窝深重,干瘦地不成样子。天后吃了一惊,原以为那日宴会散的太晚,夜里湿寒入侵而已,没想到这样严重的。她问宫人,宫人说来看病的是太医署的张太医。天后当即发怒,说婉儿已经是才人了,怎么就叫个太医来。她说,太医署的人医术不精,叫个司医,不,我得把奉御[r6] 请来为你看病。一定要治好了。我身边不能没有你。
随后,天后叹息起来。过几日就是月儿大喜的日子了。你和她关系那样好,如此重要的日子,本不该缺席的。如今这般景况,看来你是不能去了。可惜极了。
婉儿嘴角抽动了一下。
不可惜。她说。我心中只有天后您的。其他人于我而言不算什么。她说,天后放心,我一定好好养病,早日回政务殿,回您身边。
月儿没来看望你么?天后问她。
没有。
这孩子。天后说。这孩子骄纵惯了,我的话也不听。你别和她计较。
公主大婚,一定是太忙忘记了。她说。我没什么可计较的。我祝福她。
郑氏从头至尾没有出来。她站在纱帘后听着。她听着天后要为婉儿请尚药局的奉御。她听着婉儿说心中只有天后。她听着,默默听着。这个剜她心的女儿,这个辱没祖先的女儿。病重的时候,陪着她照顾她的,还是只有母亲。郑氏再恨她,再恨天后,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女儿病得昏死过去,不管不问。
唯一欣慰的是,天后似乎的确喜爱婉儿。那不是浅薄玩弄的情感,也不是为了嘲弄炫耀。掖庭呆的久了,郑氏不用多看,自然能体会出来。她不知该如何看待这种情感。她也没法阻止这种情感。一个是她最爱也不忍伤害的人,一个是她最恨却没法奈何的人。
天后离开的时候,她隔着纱帘瞥了一眼。
那个女人年纪该比她大,看起来却年轻得很。她耀眼夺目,她光芒万丈。那一瞬间,她不怪婉儿崇拜她喜爱她了。那一瞬间,她不知怎么一下就明白,杀死上官仪和庭芝的不是当年的武皇后,而是那个坐在天子之位上的男人。那个人仅仅为了讨女人的欢心,出卖了另一个男人,把责任全部压在别人身上。他没有作为男人的担当。为了逃避,为了找一个可以责怪的人,他不惜牺牲一个忠心耿耿朝臣,和那朝臣的整个家族。
郑氏忽然就不恨了,那个恨了十几年的女人,她决意不再恨她。就在看见她的一瞬间。
天后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美,那种美导向的,只有没有原则的服从,和永不背叛的忠诚。[r7]
这种美如今还没有在她唯一在世的女儿身上显现。但天后相信,终究有一天,这个女儿会比她更美,更摄人心魄。她在那一天就感觉到了,那一天月儿提到薛绍的时候,像是在说一件好看的衣服。别人也许听不出,她分明感觉到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子,已经没有了爱恋和感情,已经懂得如何挑选丈夫。
青出于蓝胜于蓝。[r8] 她想。
今日她又看见女儿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她的女儿美极了,天后回想起自己的十六岁,也是绝色的美人,却在深宫中郁郁寡欢。她觉得,今日的月儿,比她当年还要美。带着莫名的哀婉柔和。那是她没有的特质。
烟眉,红唇,眼波流转。任是谁都躲不过的。
天色暗下来。薛绍站在宗庙里,拜祭了祖先,骑上骏马,带上几个傧相,护送着迎亲花车向万年县衙赶去。那是他们婚礼的礼堂。
[r1]薛瓘最后的职位是房州刺史,坐罪被贬,卒于任上。但是听起来没啥气势。
[r2]这居然是几十年后李白的诗。不管了,先用上。
[r3]出自薛绍墓志铭。
[r4]唐代唇妆名。
[r5]不知道吧,唐代婚礼都是傍晚开始,闹个大半夜。来源于“抢婚”习俗。
[r6]唐代为宫女看病的一般是太医署太医。为皇帝皇后看病的是尚药局最高长官奉御(两名)以及奉御的助手直长(四名)。帝后日常保健医生叫侍御医。为皇子公主以及妃子看病的是司医(四名)和医佐(八名),如果得宠,皇帝会特别叫奉御来看为你病。
[r7]标记一下,这是赵玫老师的话。就在武三思见到天后时的那一段。
[r8]荀子《劝学》。终于在唐朝以后可以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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