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十六(1 / 2)
“他看上去要死了,我们不救他么?”
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听上去很稚嫩,提及生死的时候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老成与镇定。
“救不了。”这次的声音就苍老了许多,只是听着便能感受到时间在声音中留下的道道痕迹。“我们的食物不够吃了。”
他停顿了片刻,“或许,我们可以把他带回去,万一东西吃完了……”
“不行!”很奇怪,占据主导地位的反而好像是这个无比稚嫩的声音。“我们看守妖族,但我们不是妖族,我绝对不会吃了他的。”
“好吧。”苍老的声音妥协了,“那就把他留在这里吧,也许他自己还能醒来。”
“带他走。”稚嫩的声音透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我从来没见过他,他不是我们村子的人,也许会是雾村的。”
苍老的声音似乎是叹了口气,幽幽的,几乎听不清楚。
“你啊,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爹!”稚嫩的声音似乎是在撒娇。
黑暗似乎是抖动了一下,昏迷不醒的人并没有意识到那是有人把他提在了手上。
……
腐朽却足够温暖的气息,肉香味,木头充分燃烧的烟火气。
“咕噜噜。”火上似乎是在煮一锅汤。
唐未济睁开了眼睛,他的记忆依旧停留在那片血与火浇筑的战场上。
浓烟、火光、鲜血、白雪、黑色的冻土、棕色的雪松……还有那一双木然看着他的眼睛。
他躺在干草堆里,因为记忆中的那双眼睛,沮丧到什么都没有想。
他的脑子空空荡荡,他甚至都没有考虑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自己为什么会没有死。
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会去想,唐未济自然不会去在乎身旁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他不怕死,也不怕活,他只是对所有的事情失去了兴趣,在布满雷霆与乌云的阴天到来的时候躲进了地下自己掘出的洞里。
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在阳光再次洒落的时候,他不会出来了。
还有阳光么?他问自己,然后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有时候让一个人失去对生活的勇气很简单,你只需要把他最宝贵的东西毁掉,然后在他最低谷的时期拉他一把,在他看见一丁点希望的时候再把他一脚踹进深渊就行了。
唐未济已经跌落深渊。
不管是茂才的背叛还是大将军在他心头的重压都没有让他失去对生活的勇气,瑾公主一个眼神却已经足够。
他一直在努力,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努力有资格站在茂才或者大将军面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而他现在发现,原来这些努力本就没有意义。
他跌入深渊,他选择了死亡,却不知为何没有死掉,又或者死掉了之后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仍旧在深渊中,好在没有人再落井下石。
“你吃东西么?”他听见一道有些熟悉的稚嫩的声音问他。
鼻端扑过来一团香味,热气跟着温暖了他冰冷的面颊。
唐未济僵硬地转过自己的脸庞,直勾勾盯着说话的人。
那是一个看上去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浑身脏兮兮,穿着粗糙的麻布衣服,衣服的边边角角缀满了脏兮兮的线条,那些线条被人粗暴拧在一起打成结。
唐未济微微垂下眼睑,看了一眼递到他面前的肉汤,默默移开眼神,什么话都没说。
“你看,他不吃东西。”苍老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唐未济不用再去看已经勾勒出说话人的模样:面色黝黑,脸部皮肤多褶皱,呈赭红色,身材矮小干瘦,同样穿着一身麻布制成的衣服。
小男孩“嗯”了一声,把肉汤轻轻放在了唐未济身边。
那个中年人叹了口气,看着唐未济道:“我叫楼十五,你叫什么?”
唐未济像是死了,没听到,不说话。
小男孩道:“我叫楼十六,你是哪个村子的?怎么会一个人在外面。”
唐未济眼睛微微动了动。
村子?他的实力并没有退步,能看出来面前的小男孩已经是化气境,那个楼十五气息浑厚,只怕都有盈元境了,这样的天赋,这样的实力,实在很难和村子这个词扯上关系。
不说别的,就说小男孩这天赋,不管放在那里都是一等一的天才,他十岁的时候还在养气境,买剑十岁的时候才是驭气境而已。
但那又怎样呢。唐未济只是念头一动,心湖又恢复了死寂。
小男孩和楼十五相互看了一眼,没有再说话,两人把锅里剩下的肉汤全都吃完。
“家里没吃的了。”
“刘叔家里还有没有?”
“他有一家子要养。”
“你又要去猎兽了么。”小男孩的声音很平静,唐未济却还是听出了其中的一丝担忧。
“不猎兽吃啥。”
“要入夜了。”
“我尽量早回。”
“天气不好。”
“阴天,还凑合吧。”
“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放心,我不会去太远的。”
外面的雨“滴滴答答”,不大,不是暴雨,也不小,不是烟雨。它们让泥土湿润,让空气粘稠,没有烟雨的诗意也没有暴雨来得痛快。
唐未济讨厌这种天气,阴沉,粘稠,让人喘不过气。
他察觉到小男孩把自己手边快凉了的肉汤端走。
“你多吃点,补充体力。”
楼十五没有推辞,接过陶碗大口吃起来。
楼十六转脸看着唐未济,“抱歉,你得走了。”
他目光坦然,“你既然已经醒了,那就去你该去的地方吧,你也看见了,这里没吃的,除非你想吃我。”
他说“吃我”的时候很机警,像是受惊的小兽,似乎是真的在提防唐未济把自己吃了。
唐未济察觉到古怪,却没有多说。从干草堆上站起来,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还行,似乎只是有些虚弱,没什么力气。
他弯着腰,步履蹒跚,喘着粗重的呼吸朝外面走去。
他才发现这是一间石屋,没有门,四四方方,石块堆叠而成,极高,极大,里面没有家具,很空旷,唯一的温暖就是那堆火和火堆旁边的三团干草。
楼十五和楼十六身下的干草明显有被撕扯过的痕迹,薄了许多。
唐未济想到自己醒来的时候躺着的干草堆,顿了顿,声音沙哑,虚弱道:“谢谢。”
楼十五摆了摆手,提起石屋角落里的斧头,开始做外出的准备。
楼十六朝他点了点头,两人便不再管他。
都在忙着活,哪里有时间看其他人的生死。
唐未济没有受到冷遇的感觉,反倒是觉得这样挺好。
他从石屋里出来,下意识裹了裹衣角。
雨点顺着石屋墙壁滴落,更多的雨水落在了他的头上。
唐未济怔怔地站在雨中,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茫然。
当初都是这种四四方方的巨大石屋,一样的大小,一样的模样。它们散落在高大的林木之间。
唐未济从来没有见过这些树木——它们太高大了。如果他曾经见过的话,那么就绝对不会忘记。
也许,只有他在南野山宗见过的那株银杏古树才能与它们媲美,但银杏古树绝对没有像它们这样成片成林。
他似乎是来到了巨人的国度。
他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前路,不知归途。
天色逐渐黯下来,茂密庞大的森林里传来野兽沉闷的嘶吼声,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这片沉睡的森林似乎开始苏醒。
楼十五从巨大的石屋里面走出来,身上换了一身看上去更加坚韧的兽皮,露出鼓胀胀的肌肉。
他看了一眼唐未济,轻轻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说,沉默着绕过石屋,从后面的一条路进入了森林中。
楼十六在石屋的门口插上了一根长长的枯树枝,唐未济猜测这应当是代表里面的人拒绝访客的意思。
唐未济没有打扰这个看上去很古怪的小男孩,依旧在这些石屋中间瞎逛。
他能感受到这些石屋大部分都是空着的,小部分没有空的屋子里面藏着各种各样的目光,在偷偷看着他。
让他死寂的心有些惊讶的是这些目光中并没有常见的厌恶、警惕之类的情绪,他们就像是在看树上突然开出的一朵花,或是家门口突然多出的一块石头。
好奇,但也仅仅只是一丁点的好奇。
越来越古怪了。唐未济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湿冷的雨水没有力道,浇打在他的身上并不能让他感受到类似暴雨的酣畅淋漓,他讨厌这样的阴冷天气。
他不想躲避这些雨点,任由他们染湿了自己的衣服,他把石屋所在范围逛了个遍,最后在楼十六家附近的树下找了一个还算舒服的地方半躺了下来。
夜晚降临了,唐未济惊讶地发现天空中的月亮是血红色的,并且有两轮。
风声变得低沉,它们在林间缝隙中穿梭,好似游荡在漆黑土地上的恶灵,凄厉咆哮着,让人胆寒。
楼十五没过多久便回来了,还是从去时的路,手里却什么东西都没有。
他似乎对这片阴冷的、被恶风统治的夜晚有发自内心的恐惧,这种恐惧超过饿肚子的难耐。
实际上饿肚子也并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最难捱的是最开始的时候,你的胃子在疯狂冒酸水,你想吃东西,你的肚子在不断抗议,它们在抽搐。但只要捱过了这段时间,饿过了头之后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甚至你都不想吃饭,闻到食物的味道想呕吐。
唐未济就是后一种这种状态。当然,他知道自己很快又会迎来新一波的饥饿,越往后饥饿感越强,到最后可能会让人发疯,你会去吃土、啃树皮,吃草,饿到眼睛通红,吃你所看见的你所以为的任何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所以说,挑食的孩子是真的没被狠狠饿过。
楼十五并没有一个好的心情,何况他也唐未济也并不是太熟,这次回来明显没有和他打招呼的打算。
唐未济看见他用很奇怪的步伐绕过门口的树枝,走进了石屋里。夜晚便只剩下了风的呼啸。
唐未济紧了紧衣服,没有想进入到那些空无一人的屋子里。
他不知道那些屋子到底有没有主人,更不知道那些屋子有没有类似楼十六插在外面的树枝一样的简陋阵法,他只想静静走到人生的尽头,不想在自己最后的日子里被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扰。
第二天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楼十五又出现了,他轻手轻脚,很显然楼十六还没有醒,他也不想吵醒楼十六让他一直饿着肚子等他回来。
唐未济还是昨天被他看见的时候的那个姿势,楼十五很不理解这个少年人为什么这么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他看上去一夜没睡。
在他们这个地方,当他们作为守望者被留下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对自己骨子里流淌着的古老神圣的使命发自内心的尊崇。
他们无比珍惜自己的生命,生命在这个地方高过一切,所有人都在努力为了活着而活着。像唐未济这样的人,楼十五还从来没有见过。
他突然对唐未济多了一点点的好奇,哪怕是雾村的人,也不应该是这样的把?
只是一丁点的好奇还不足以让他接近唐未济,楼十五隔着很远朝着唐未济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这个少年看见没有,又顺着昨天进林子的路进去了。
过了没多久,石屋相继有人出现,他们和楼十五一样沉默,大多对唐未济视而不见,冷淡到近乎冷漠。
楼十六出现在了屋子门口,他第一眼便看见了唐未济,同时也看见了那些村子里的人。
楼十六看得出唐未济的状态似乎是有些不对劲,他犹豫了一会儿,进屋去了,没多久出来,手里捧着一碗水。
“喝吧。”他走到唐未济面前,“水在这里也很宝贵,但终究不算太宝贵。”
唐未济没有拒绝他的好意,饿死的滋味本来就不好受,何必再加上渴死的滋味,让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段走得这么痛苦呢。
他接过那粗糙的陶碗,再次确定这种碗除了不好看,其他方面都很优秀——足够坚固、足够大。
里面盛着的清水让他很是受用,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管往下流淌,炽热的器官变得安静下来,享受干涸土地上初降的甘霖。
他把陶碗递了回去,声音依旧平淡,没有一丝起伏,却终究没有那么嘶哑了。
“你不能这样呆在这里。”他听见小男孩说道:“他们会吃了你的。”
唐未济道:“谢谢。”
楼十六挠了挠头,见唐未济没有说话的兴趣,便也不再多说,带着自己的碗回到了石屋里。
他再没有出来过,直到楼十五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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