戾焚 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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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快到了。”卢默成看了看表,掏出一张法币说道,“差点忘了。这是上次你嫂子得病,我问你借的钱。刚才走得急,忘了给童娜了。”

“幸亏你没给她……你拿着用吧!我刚发了工资。”林重笑道,“再说了,嫂子又给你生了个儿子……”

“你怎么知道的?”卢默成诧异道,“刚才我说过你嫂子生二胎这事吗?”

林重朝卢默成左手的戒指努了努嘴:“你以前说嫂子要是再给你添个大胖小子,你就把婚戒戴上。”

“嗨!瞧我这记性,你这鬼机灵。”卢默成拍了拍脑袋苦笑道,“老了,前一阵你大侄女给我拔白头发的时候说‘爸,你看你,这白头发一把一把地长出来,怎么拔啊……’”

林重默默地打量着自言自语的卢默成,发现他真的比多年前老了许多,尤其是跟他这个年龄的同龄人相比。可能是用脑过度的原因,那些白发都已开始从他两鬓悄悄地钻出来。那些曾和自己一起并肩的、有吵有笑的时光带走了壮年的卢默成,现在在他身上唯一不变的是那副缠着黑色胶带的黑框老款眼镜,林重估摸着,这眼镜跟着他至少十几年了。

“老卢啊!有时间给自己换一副眼镜。”林重说。

“老啦!换不了了,也不想换了。”卢默成听他这么一说,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着喃喃道,“是你嫂子跟我结婚的时候送给我的……”

“诶,诶?你在撒谎!”林重指着卢默成笑道,“哈哈,你脸红了。”

“是吗?”卢默成摸了摸自己的脸,尴尬道,“你很聪明,我确实不会撒谎,当然,这是对自己的同志来说。”

“是兄弟。”林重纠正道。

“好,是兄弟。”卢默成看着驶过的一艘船说道,“其实这是一个女人送给我的……”

“噢,我知道了,你背着嫂子……”林重一脸坏笑地指着卢默成。

“什么跟什么啊你就知道了?”卢默成开始微笑,“我们是同学,毕业后我打算找机会向她表白的,但是你知道我这个人……后来我去日本留学,期间换了好几次住址,信箱也更改了多次,通信就中断了。后来我要毕业了,有一次我经过老住址,房东给了我一封信,她在上面写道,‘你如果不想回信就不必回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回来后一定有一份好工作……我现在在等你,但我不知道我能够等多久,虽然将来我可能会结婚,但我知道我这一生都无法忘记你了……’”

“再后来呢?”林重一手托着下巴,听得入了神。

“她死了。”

“死了?”

“嗯。”卢默成点点头,沉默片刻又说,“我有一次遇见一个老同学,说她嫁了一个邮差,两人生了个孩子,高高兴兴抱着孩子一起坐长途汽车回老家的时候,车翻下了山崖……”

“一家三口全没了?”林重惊讶道。

“你确定不是因为你的职业……”林重追问,但是见卢默成三分厌烦、三分惊讶、三分不解,还有一分愤怒地看着自己,林重又眨眨眼改口道,“不该问的不问,就当我没说……怪就怪咱们这该死的职业……”

“我不怕告诉你,那件事跟我的职业毫无关系。”卢默成冷笑道,“不过你说得对啊!这该死的职业。我认识个作家,他告诉我他觉得作家这种职业就不该结婚,其实最不该结婚的我倒认为是咱们。”

“我倒没这么认为。”林重瞪着眼反驳,“噢,入了这行,有了信仰,就连结婚的权力都没了啊?共产党又不负责给我找对象谈恋爱生儿子……”

“你这歪理还挺多。”卢默成歪头一笑,心里想想却也是。

“诶?这不叫歪理,这叫生活!你总对我说,林重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年轻,年轻人缺乏生活啊!”林重叉着腰、尖着嗓子发出老母鸡一样的叫声。

“你小子!”卢默成笑着又问,“诶?如果有一天,你再次遇到曾经深爱的人,你问没问过自己的心到底属于谁?”

“问过,太问过了。”林重马上严肃起来,右手抓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做了个往外一拽的动作,然后看着空空如也但是五指规律地抽搐着的右手,朝它狠狠抽了一巴掌问道,“你说,你到底属于谁?不说就老虎凳子辣椒水……”

“别打,我说!”林重的右手上的心脏马上发出滑稽的声音,“我属于共产党。”

“老卢,你看。”林重指着右手上的心脏煞有介事地说道,“这小子招了,它是共党。”

卢默成紧绷的脸噗嗤一声绽开了花,他用手拍擦了擦鼻子才指着林重说:“我算服了你小子,关键时刻你把我的话全套出来了,但一轮到自己就……你看我这鼻涕泡都……”

“行了。”林重笑着拍了拍卢默成的肩膀,看了看表,打断还在喃喃发笑的卢默成说道,“时间到了,我走了。”

“深秋了,我看今晚还有雨,上船多穿点。年轻人有了风度没温度,别再像我一样落下个风湿病。去了大连别耍单了,那边冷。”卢默成将林重的领子竖了竖,见林重坏笑加冷笑地看着他,又说,“哦!你看我这脑子,你就是大连人……”

“走吧!中央机关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撤走了,你这一走,我也该走了,咱们中央特科在上海的使命算是结束了。”卢默成一阵沉默,伸出右手看着林重,“多保重。”

林重却不以为然地拍了拍卢默成的肩膀:“那我走了啊?不要想我哟?”

“你这坏小子,我跟你在一起想严肃都严肃不起来,走吧,赶紧滚!”卢默成笑骂。

林重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对卢默成说,“对了,中日要开战了。”

“啊?”卢默成惊讶道,“你从哪得到的这么重要的情报?可信吗?”

“你记得今年二月二十六号发生什么了吗?”林重问道。

卢默成想了一阵说道:“记得,咱俩当时没有任务啊!”

林重笑着说道:“我是说在国际上,今年二月二十六日,日本东京……”

“我想起来了,你是说‘二二六兵变’吧?”卢默成拍着脑袋说道,“当时你还给我看过报纸,说——”

林重接茬道:“我说一个叫佐尔格的记者在《法兰克福报》上指出,‘东京事变不仅仅是头脑发热的勇敢行动,它事出有因’,兵变后,军部在日本的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将得到加强,它将掌握对政府命运的生杀予夺大权……”

“对,你当时还叫我注意这个叫佐尔格的德国记者的言论,说他的分析能力不简单,是个间谍。”卢默成回忆道。

“诶?我可从没说他是间谍啊!我的原话是‘他是个当战略间谍的料’。”林重笑道,“而且我当时还说,当一个战略间谍沦为战术间谍的时候,他的死期就不远了。”林重笑道。

“哎呀!”卢默成苦笑着拍着脑袋说道,“你这思维跳跃的太快了,我跟不上,而且我对你这些话的理解能力确实有限。”

“这么说吧老卢!你想想,‘二二六兵变’,再想想《何梅协定》、《塘沽协定》……这两年中日签了这么多协定,日本又策划成立伪满洲国和策动华北自治、满蒙自治,无非是想蚕食中国,你再看这条新闻,”林重指着那张包过包子的报纸说,“现在日本又宣布退出‘国联’和《华盛顿海军条约》、《伦敦海军条约》,这明摆着是想摆脱枷锁,在做战前准备,不信咱两打个赌,不出十二个月,中日必有一战!自己看吧,情报都在这上面呢!”

林重说完把报纸往还没回过神来的卢默成手里一塞,然后真的走了。卢默成看看报纸,又看着林重一手插着口袋,另一只手拍打着栏杆的不羁的背影,他像重新认识了林重似的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忽然又摘下眼镜拿出手帕想擦去什么,却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法币。

“哎!还你钱……”卢默成叫道。

“你拿着吧!孩子满月的时候就当我随份子啦!”林重扭头说。

“那你怎么跟弟妹交代?”卢默成撑着脖子问。

不知从何时起,天边涌来一大片乌云,还伴着几声响雷。林重到底回答了这个问题没有,卢默成也不知道,因为雷声隆隆,压过了地上的一切动静。他只看见林重将领口又向上竖了竖,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笑着走远了。

林重走到街角的拐弯处,刚才买画的那一对情侣围了上来,笑着从林重手中接过一块钱,问道:“先生,明天我们还在这里等你?”

“不用了,谢谢你们。”林重把油画接过来,转身离去。

一小时后,林重在暴雨中奔跑着来到码头,远远看见一手抱着儿子林童心、一手举着伞的童娜,赶紧上前脱了皮衣给童娜披上,正想把儿子抱过来逗逗,却犹豫了一下。他借着雨水搓了搓仍旧带着血腥味的手,掏出笔记本,本想撕下那页梧桐街的速写,但是却翻了过去,撕下一张白纸擦了擦手,然后才把儿子抱在怀里逗了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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