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鹿鸣(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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瑈璇眼眶发红,狠狠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黄勉话多,插口道:“听闻恩师韩克忠,就是那丁丑科北榜的状元。原来是闹事上位的糊涂状元!”

赵如拍了他一下:“别胡说!为人弟子,怎么能背后诋毁恩师!”

不知怎么,甘棠也狠狠举起酒杯,一仰脖喝干。随手拿起酒壶,给瑈璇和自己都倒了一杯。

说到时人,老板却有些不敢多言,含糊招呼着众人吃好喝好,便退下了。

甘棠瑈璇大喝闷酒,二人也不说话,你一杯我一杯,不一会儿酒壶便空了。江南的状元红黄酒,饮时香甜入口,后劲却是极大。瑈璇一阵阵困倦,眼睛也要睁不开,知道自己是喝多了,侧头笑道:“甘棠,咱们这可醉了,回不去了呐。”

甘棠见他双颊晕红,语声饧涩,确实喝高了。嘻嘻笑道:“没事,我送你回去。”说着站起身,见几十位举子都是歪歪倒倒的,高声道:“明日午时在贡院鹿鸣宴,请各位准时到!应天府的各位大人和乡试的考官们都会来,各位同年谢师呐。”众人答应着,纷纷离席散去,约好了明日再聚。

瑈璇扶着桌子站起来,口中嘟囔:“我不去,我不要见韩克忠,我不见他。”摇晃着便往外走。甘棠连忙追上来,跟在后面。

此时的甘棠,已经肯定瑈璇便是陈夔的后人,可是这十七年前的恩怨,如何化解?

夕阳西下,晚风轻拂,秦淮河畔树林荫翳竹影交加,碧波荡漾中几艘画舫迤逦来去,一派美丽的江南风光。瑈璇依稀记得尹府的方向,趔趄着脚步往东而行,走着走着又想起来,侧头微微仰望着甘棠:“甘棠,我要回苏州见姆妈,会试时再回来。要到那时候再见啦!”

甘棠问道:“明日鹿鸣宴,你真的不去?”语声中竟似有几分刺痛。

瑈璇呆了一呆,想起他在贡院前百般做作,骗倒了所有人,这会儿自然也是装着玩儿的,不禁笑道:“好啦不闹了,我不想见韩克忠,就当我无礼吧。出来两个月了,姆妈等的也急了,我想明日便回苏州。”

甘棠默然,半晌道:“明年的会试在顺天府,你知道吧?路途遥远,咱两结伴同去吧?”

大明自开科举,会试殿试一直是在京师应天府。永乐帝登基以来,常在北京,竟然将这永乐十三年乙未科的会试殿试,改在了北京顺天府。瑈璇听尹昌隆说过这事,自己从未出过远门,正发愁不知道如何是好,听甘棠如此提议,不由拍手叫好:“太好了!我们怎么去?”

甘棠沉吟道:“骑马驾车虽然快,可是一路辛苦。如今运河畅通,咱们走水路如何?虽然时间长点儿,可是一路随意止歇,遍观北地风光,岂非雅得紧?”

瑈璇连声赞同。

永乐九年,永乐帝采纳济宁潘叔正的计策,疏通元末废弃不用的会通河包括济州河,京杭大运河因此畅通。

最初的目的,是自江南转运粮饷即漕运。渐渐随着漕船走私,南方的丝绸茶叶糖竹木漆,北方的皮货煤炭松木等互相往来,运河已经成为贯通南北的大动脉。

载客运输最早只允许漕船南下空船时顺带,禁不住官绅大贾的大量需求,北上的客运也日渐普通了。

二人算了算时间,说好最迟十一月便出发。瑈璇又问在哪里会面,甘棠却有些迟疑,只说自己来找瑈璇。

瑈璇心中疑惑,展基甘棠都不愿意告诉自己他们家住哪里,难道这是应天府少年的规矩?瑈璇此时醉得只想倒头睡觉,当下不再多问,迷迷糊糊别过甘棠,自己回西厢歇息了。

甘棠目送瑈璇进了尹府,良久长叹一声,转身往西而行。晚风微微有些凉意,甘棠被风一吹,不由酒气上涌,靠着棵柳树,静静站了一会儿。接着缓步行过长乐路,拐进马道街,一座小小的宅院“韩府”,飞檐下的纱灯在夜色中透着阵阵温暖。

甘棠望着纱灯,心中矛盾之极。这是自己的家,是自己的根。可是。。踌躇良久,迈步进门,几个家人迎上恭喜,拥着甘棠到了正厅。韩克忠正等在厅中,见甘棠醉态可鞠,不由皱眉。甘棠随意施了一礼:“爹爹!”

甘棠原来是韩克忠的儿子!

韩克忠丁丑科蒙太祖亲擢状元,然而不少人认为他这个状元来路不正。南北榜案在大部分人看来是个冤案,所以常称为糊涂榜案。韩克忠这个北榜状元,也就常被叫做糊涂状元。

确实,如果当时落地举子不闹事,如果不是龙颜大怒勒令刑部严查,如果不是太祖亲自又阅卷重审,北榜的这六十一名贡士也就是落第举人,三年后重考谁知道会怎么样?而韩克忠竟然做状元,进翰林院,真是侥幸得离奇。

甘棠自小就常听到流言蜚语,议论韩克忠这状元身份,似黄勉今日的反应一样,叫韩克忠“糊涂状元”。很多时候,甘棠耻于承认自己是韩克忠之子。虽然可以靠父亲翰林恩荫出仕,甘棠不愿意,一定要自己参加考试,走那艰辛的科举及第之路。

韩克忠知道儿子的这些想法。十七年前,自己不甘落第,跟着凤阳府的举子们一起闹,本意也只是不服而已。实在没想到太祖会开北榜,自己会成为状元,更没想到刑部会审出六百人名单,牵累千人。回想这桩惨案,常常内疚。然而又能怎样?这是太祖圣意啊!

今日很高兴儿子中了第九名,同样很高兴地发现,第一名解元竟然是陈夔之子。韩克忠望着甘棠,含笑道:“下午报喜的来过,你娘亲已经知道你中了,很高兴呢。去看看吧。”见儿子不吭声,又温言道:“今儿你挺身而出救那秀才很好,没受伤吧?”

甘棠望望父亲,冷哼一声,不说话。

韩克忠见儿子自进了门便酒气熏天又神态倔强,不由得心中怒气渐生,强压怒火和颜问道:“是和同年喝酒?明儿鹿鸣宴也尽有机会。今儿那秀才不知是否吓着了?我看他不安得狠。”

甘棠忍不住叫出来:“吓着了?是吓着了!不过是被父亲大人您吓着了!”见韩克忠满脸愕然,接着叫道:“他就是陈琙!陈解元!陈夔陈状元的儿子!他不愿意见您,甚至不愿意去鹿鸣宴!”

韩克忠呆住,喃喃地道:“难怪。难怪……”回想陈琙倔强昂首,强忍泪水的模样,一时默然。

甘棠恨恨地又叫道:“而我,是‘糊涂状元’的儿子!”说完一甩手,不理父亲,大步出了厅门。

夜风冷冷,秋夜的江南在新月的银光下份外美丽。韩翰林府上,在这本该欢庆的放榜高中之夜却一片沉重。十七年前的南北恩怨,已经不可避免地卷入了下一代,韩克忠遥望夜空,黯然神伤。自己,又能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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