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尽是皇土,满朝文武百官,莫不对真龙天子俯首称臣。
然而,天子皇权虽大,却也不能隻手遮天。至少,放眼五湖四海,那些身怀绝技的武林中人,就非轻易可以掌控。各门各派佔据一角,收纳弟子,习武练兵,又经商做生意,势力不容忽视。朝廷早已十分忌惮,眼看着威胁日渐增多,却无从下手。
要打压,那些绿林好汉没起义做反,出师无名。
要招降,弱小的门派招来没用处,首屈一指的门派嘛,人家要银子有银子,要权势有权势,哪会愿意屈就当朝廷的臣子。当年,也就青山派的掌门楚项有意归顺朝廷。
青山派向来在武林小有名气,可技艺也不过属中上之流,早晚被别家吞併,楚项不甘心坐以待毙任人鱼肉,便想到借助皇家护庇,一来免除灭派之忧,二来也藉由朝廷扶助势力在江湖稳扎稳打。不过江湖人素与百官交恶,要拉拢皇帝,还得有人穿针牵线,其时楚项从一些旁门小道打探,得知东缉事厂厂公方吉纳义子,居然狠下心肠将长子荐上。不知看中了相貌,还是难得有江湖人投诚,方吉对那孩子十分喜欢,其后更将楚项引荐面圣。
自此以后,青山派便成为了朝廷的棋子。那时候消息掩盖得严密,朝廷以青山派作掩饰,借故挑起了武林大大小小的纷争,坐收渔人之利,二十年间,灭掉不少显赫的门派,青山派也因此扶摇直上,独步武林。
「当发现青山派是朝廷内应时,江湖都很震惊呢。」何小虎拈着一根小木籤剔牙,「一些老前辈说,当时差不多整个武林都在追杀楚项,要不是有锦衣卫,楚项早死了百遍千遍了。」
李旭曦默默无言地听他细数武林事,心忖:楚项这是卖子求荣啊,怪不得那次在湖边无意中提到过去,方祈的反应那么冷漠。
被至亲出卖,饱受净身之刑,做那世人鄙夷唾骂的太监,箇中酸楚痛苦他委实不敢想像。楚项有够决绝的,那可是血脉相连的儿子,本应在父荫下好好护着疼着,竟是为了区区一份家业,断送自己儿子的一生。
「楚项真不是个东西。」他禁不住斥喝。
何小虎咬咬木籤,倏地又轻飘飘的丢出一椿軼闻来。
「不过他儿子也不值可怜,一般的醃臢。谣传方祈委身三皇子,位子扶摇直上,当年太上皇发现后,怒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就要将方祈处死,还是三皇子和东厂替他求情才保住了狗命,后来便让太上皇给踢到北疆监军去。」他言之凿凿,煞有其事。
陈三郎却道:「那仅是谣言而已。」
何小虎嘖嘖两声:「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李旭曦完全不能想像,那个雪山寒冰般的方祈,愿意以色事人,换取官禄富贵。
当日在小溪旁,意外看了方祈的身子,那人的反应多大,要是那时候办得到的话,自己一双眼珠子老早被挖了出来。
接下来于山洞里,那人险些受山贼污辱,惊吓得蜷缩在暗角抽泣,还是他温言软语安慰才冷静下来。
这样的傢伙能够色诱男人?
不,根本不可能。
夜凉如水,掌起的纸灯笼随着北风一晃一晃,地上投下重重屋脊飞簷的叠影。揣着憋屈的情绪回了钱府,李旭曦感觉心绪不寧,车把式的话儿在脑海里回转不断,没留神前方一根廊柱,给撞到个金星乱冒。
揉着头进了院,外头响起巡夜的打更人敲锣报时的声音:「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院落里漆黑一片,那两人大概均已歇息。
李旭曦放轻了脚步往自己的房间踱去,推开门,点上油灯,却见桌上有一小瓷碗,里面是茶色的汤汁和几颗小丸,伸手摸了摸碗底,仍是微温的。他端起来尝了一口,那是汤圆。
这些天,知县大人服侍相当的周到,可未曾如此贴心,下午他只是随口向打扫的下人交代,出门与朋友过冬至,不用给他预备晚膳,知县大人却算了时辰帮他做汤圆过节。这样的服务态度真的值得表扬。
可惜,是个贪官。
无论如何阿諛奉承、献媚进宝,贪官还是得严惩。
辛苦多时,案子终于查得水落石出,那知县确实勾结山贼,掠夺朝廷发下来賑灾的粮草,然后暗渡陈仓,偷偷摸摸地运到邻近的地方贩卖谋利。沼陵冈为鱼米之乡,五省交匯,大旱持续数月,傍邻的城镇都受到牵连,缺米缺水,这批粮食经由知县外戚名下的舖子出售,倒没有惹来猜疑,更让知县与山寨赚了个盆丰钵满。
除此之外,宋方二人更查出,钱知县和那些山贼往常还有许许多多骯脏的勾当,实在罄竹难书。不过儘管事情的来龙去脉理清了,证据也搜寻了不少,可是最关键的,在知县里那本对証的帐簿却仍下落不明。宋璟章曾派人潜入知县卧房寻找,却是遍寻不着,不知帐簿被藏在何处暗柜里。
李旭曦蹲在屋顶上偷听两位大人对话,得知此事,思索了一阵子,乘着夜深人静的时刻,窜进了主家的院落,悄悄地贴近虚掩的窗檯旁边,默了口诀。没多久,薄薄的小本子便悠悠荡荡地飘浮到跟前。屋内响起阵阵响亮的呼嚕声,知县显然犹在沉睡。他忙不迭将帐本收入怀中,復又清风一般的溜出了院子。
本来打算直接把本子交予方祈,可是细想之下,自觉有些不妥,万一方祈问起这东西怎么找出来的,他也不好回答,在床上翻来覆去掂量了一晚,终究学江湖侠盗劫富济贫那做法,趁方祈与宋璟章出门之时,暗地里将帐簿混入那些密报当中。
铁证如山,一切尘埃落定。
两日后,知县跪在公堂上被审判定罪,簌簌发抖如烈风中的萵苣。李旭曦望着老傢伙嘴唇灰白,惶恐地俯伏在地上求饶,但觉背后有一双眸子从案桌侧旁直勾勾地,一瞬不瞬地凝在他这边,直教他汗毛直竖。
「李旭曦,帐簿怎么找到的?」方祈做着口型问。
「我不知道方大人在说甚么……」李旭曦装傻。
细长的眉毛疑惑地蹙起。
李旭曦心虚地扭过头。
贪赃枉法的知县最终被处以斩首之刑,钱氏一家上下二百六十口发配边疆充军奴。行刑当天,李旭曦没去城门凑热闹,他对一个活人给刀子砍断头颅丝毫不感兴趣。纵身奔驰,一溜烟跑到川河匯合之处,呼唤的贪念已逝,饕餮的妖气骤然减弱,便见那土坡般的躯壳急遽缩小,变为一缕青风飘散消失。
浩淼湍急的水流瞬息间从妖物原来的位置里涌出来,奔腾激荡,顷刻淹没河床,顺流而下,涨满整条河流。恰恰过路的几名樵夫碰见如此异状,瞠目结舌,惊愕,又欢喜雀跃,扔下柴草,慌里慌张地朝着那涓涓急流跪拜,连声高呼龙神显灵。
久旱终于结束,沼陵冈的百姓尽皆兴高采烈,张灯结綵,敲锣打鼓地庆祝。不过,县衙一下子群龙无首,朝廷调任新知县需要些功夫,暂代处理衙门事务的责任自然落在巡案御史肩上。
既然要留在沼陵冈,那么与他心上人分开也无可奈何,李旭曦猜测因为这个原因,故而新近的数日,宋璟章的面色有点儿阴鬱,恍若头顶上笼罩着一大片雨云,只差在没有雷鸣电闪。那位冷冰冰的掌印太监却置若罔闻,恪守总角之谊,一面顶着一副公事公办的脸孔,协助宋大人接手衙门,另一面吩咐下属打点回程的用度物什。
李旭曦觉得有些可怜,心忖:哎呀,该不该过去安慰安慰宋大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支花呢……
不过这感情事嘛,想也劝解不来。
知县长久疏于公务,囤积下来的文书堆积如山,一时三刻根本忙不完,恰值傍午时分衙役火燎似地快马来报,城郊的村落有流民滋扰作乱,巡案大人便急匆匆率领几十名着捕快赶上去平息,遗下掌印大人对住这令人头痛的烂摊子。中午,李旭曦接到下人通传,言道方祈请他到衙门一起用膳,饭后却被留了下来作副手,也不知是否方大人觉得他过于安逸,看不过眼的缘故。
也就把宗卷分分类,帮忙磨墨洗笔的一些杂事,李旭曦横竖清间,倒是乐在其中。
「我后天啟程离开……」
斜阳穿过薄如蝉翼的窗纸,映照在象牙白的雕花笔架上,晕开浅浅的光华。衙门内堂里,白檀的香味从浓墨中徐徐飘散,方祈坐在书案前提着朱笔,洋洋洒洒地批改着案卷,忽而由土坡一般的卷子堆里抬眸,往他这边瞄了瞄。
「李旭曦……你要一道回朱雀城吗?」
李旭曦正将一叠文书搁在桌角,听见方祈问话,轻勾嘴角:「方大人这是在邀请我作旅伴么?」
「路途遥远,你不善驭马,又不认路……」这些时日的相处,与青年间聊之间,方祈深切地理解这人对这方地界的认识如同白纸,还看不懂地图,若非随官队上路,猜想他如今仍在荒郊乱摸乱撞,真不晓得该说他胆量过人,还是有勇无谋。他含糊地说道:「野地那么荒芜,还有虎豹豺狼,我…我只是担怕你孤身一人会遇上危险……」
李旭曦暗暗好笑,依这阵子的经验,恐怕碰到危险的绝对不会是他,可是这个提议倒方便他在旅途上保护人。他笑了笑,「多谢方大人这么为我设想,我本来也打算过几天便走,方大人不厌弃的话,我当然乐意同行。」
「谁为你设想了……」脸颊泛起可疑的红晕,方祈彆扭地撇开了脑袋,露出一个僵硬的侧影,「你救过我两回,我、我不过是还你一份人情……」
「方大人算盘打得真响。」李旭曦扬眉,「好歹是救命之恩,护送一趟便算还恩了?」
言罢,方祈旋即仰起头看他,温声问道:「那你有甚么想要的,我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