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 第143节(1 / 2)
没人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大乘境实力到底有多深,漓山东君姬无月一直都是个迷,他从未在漓山以外的地方与人正式交过手。
薄如蝉翼的剑气映在方鸿祯微微收缩的瞳孔里,他握着刀的手心忽然感到有些轻微的刺痛,就像当初在上林苑论武时一样,但不同的是,上次是震慑,这次却是——
绝杀。
方鸿祯猛然回过神来,一刀挑开近到咫尺的明寂剑锋,刀锋横扫逼退楚珩。他握紧刀柄,眼中杀伐之意大盛,一点微光汇聚于鸣泓刀尖,树林间再也听不到一点蝉鸣鸟叫的声响,只有一丈之内落叶被风卷起,绕着鸣泓刀浮空环飞。
浩瀚如江海的真气爆发开来,方鸿祯暴喝一声,凌厉至极的一刀挥出,落叶卷着刀光从四面八方朝楚珩破空而去。每一片落叶此刻都是刀的一部分,裹挟着十成十的杀意与刀气天罗地网般席卷而来,几十丈外的武者们下意识地齐齐后退,周遭的林木被叶片从中贯穿而过,噼里啪啦断裂了一地。
叶片织成的刀网已经近到眼前,楚珩不闪不避,手里的那把明寂迎着鸣泓摧枯拉朽般的刀光径直向前,破开一切。叶片从他身侧急袭擦过,遮面的布巾滑落下来,露出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容,他嘴唇紧紧抿成一线,目光透露出冰冷的杀意。
所有人,包括方鸿祯自己,在这一刻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漓山东君并不只是前来护送颖国公的,他是来杀方鸿祯的。
昌州,锦都。
州牧府的后花厅里摆了场极其隐秘的私宴,江南十二城里几位表面观火暗中意动的世家城主都被请了来,随行的还有和这些世家休戚相关的几支驻军主将。
颖海久攻不下,姜镝一封求援信伴着敬王的手令,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昌州州牧芮何思府上,请求背后世家出兵。驻军的调动非同小可,一旦首肯,就再没有回头路,几乎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几位世家主和带兵主将必须得亲自来商议。
酒过三巡,主客相谈甚欢,妖娆舞姬从两侧盈盈退出,厅内只留了一名琵琶女转轴拨弦。
昌州州牧芮何思满面红光,站起身正欲举杯相邀,几位世家主却相互对视一眼,坐在正中的一位拱了拱手,他是十六世家之一的祁陵闻氏的掌权人,身份最重,开口说道:“芮兄莫怪,大家今日既然都选择坐在这里,那就是过命的交情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愚弟就直言了。”
“姜提督那儿兵力不算少,敬王爷谋大事前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咱们几个就是好奇,一直都听说颖海困于瘟疫内忧外患,可何以就是攻不下呢?姜提督如今急着要增援,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姜镝率水军左师围困颖海,城外往南百里都是他的人,颖海城里的动向没那么快能传到江南。千雍境主燕折翡的到来,使颖海疫情缓解的消息,哪怕在东海水军中也只有姜镝及其亲信知晓,更别说千里外的各大世家了。
芮何思眼下当然不能说真话,这几个老狐狸惯会见风转舵,嘴上说着投诚,却不愿实打实地往前迈一步。但如今正是要借昌州驻军的紧要关头,必须得让他们彻底上船绝了后路。
芮何思手上稳稳地捏着酒杯,看着闻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说:“闻兄弟难道没听说?帝都太医院里的时疫圣手齐聚颖海,可结果诸位都看到了——”
芮何思摊了摊手,“疫情一丁点都没延缓,苏朗那小子要是有办法,他祖父老国公是怎么染上的?我给诸位透个底,这瘟疫里的门道大了去了,王爷一日不点头施恩,颖海就一日好不了!”
“姜提督要增援?”芮何思手一摆,无所谓地道,“不是他要的。颖海早晚一座死城,如今不过是仗着家底负隅顽抗罢了!攻不下?那诸位可就太小看王爷的手段和姜提督的本事了。”
他微微俯身盯着坐在正中的闻侯,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道:“这兵,是王爷要的。”
“王爷的手段诸位都看到了,颖海——病城一座,宜崇——自顾不暇,昌州总督连松成的尸体都凉透了!这昌州、这江南早晚是囊中之物,驻军增不增援姜提督,对战局并不紧要,王爷真正想要的也不是兵力本身。但兄弟们既已言明追随,王爷就想要看到诸位的真实诚意呀!闻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芮何思哈哈大笑几声,将杯里的酒仰头饮了,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厅外不合时宜的闷雷在云层后翻滚,骤雨怦然而至,厅内依旧惬意如春,墙角里琵琶女轻拢慢捻,不经意间已经换了一曲,泠泠琴音急转而上,曲声急迫而铮然。
闻侯等几人互相对视几眼,微松口气,脸上又似有几分意动。
芮何思对他们的眼神交流仿若未觉,热情招呼着喝酒吃菜,好像颖海的战局真就半点都不紧迫。
酒又过了一轮,芮何思一边笑着,一边又换了副感慨的语气,推心置腹地道:“这几年,诸位也都看出来了,咱们当今这位啊,心大得很呢!”
芮何思摇摇头:“将北境出身的连松成调过来昌州当总督,不就是看你我他们都不顺眼吗?推科举、停行卷,这是摆明了不把祖制放在眼里,要抄咱们老世族的底啊!”
这话直直地戳进几位世家主的心窝里了。
芮何思紧接着又叹道:“停行卷是颜懋那贱骨头帮皇帝干的,他儿子颜云非听说如今在庆州军里如鱼得水,颖国公变着法地往这小子身上堆军功,都不怕撑死他!为的什么呀?扶个跟老世族有死仇的实权将军出来,专程留着作对呗!”
“反观颜氏本家,庆国公颜愈到现在还丁忧着呢!皇帝这是逮着机会就往死里整呐!我敢说,停行卷还是个开始,且瞧着吧,御座上的只要是他,澹川颜氏今天就是江南十二城的明天!”
闪电划破天幕,耀眼的白光照进花厅内,映得在座的几位世家主脸色暗如阴云。
芮何思自顾自地说着话:“裕阳韩氏倒是乐意科举,读书人的宝地嘛。颖海占着九州最大的开海通商口,富得流油,苏朗从前就是太子伴读,以后正好接他爹的班。这两家子倒是好了,哪里管江南十二城其他人的死活?咱们在座的可不是宜崇,到哪都稳坐世家第一把手。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以后的子孙铺路呐!我记得当年太后殿下掌政的时候,别说停行卷了,连科举都没开!这才是祖宗家法!”
几位世家主神色稍霁,是了,敬王是太后的亲儿子,素有孝名,从前商榷的时候就已表过态——世家著族乃是皇朝基石。
芮何思喝了口酒,目光扫视一圈,知道差不多了。他咂了咂嘴,叹息一声又道:“当今这位啊,别说前朝不遵祖制,就连在后宫恐怕也早把祖法丢到爪哇国了!不然诸位以为他为什么不愿意选秀?”
皇帝迟迟不娶后不纳妃,一直让各大世家心焦,闻侯当即便追问道:“芮兄知道原因?”
芮何思脸上露出了点嫌恶的神色,仿佛不知从何开口似的,顿了顿才道:“这也是宫里太后殿下告诉王爷的,御前侍墨,诸位可知道吧?咱们陛下将人带到了颐和殿里。”
宠幸个男人算不得什么,但颐和殿,那是天子大婚、帝后合居的地方!这是迷了心窍吗!几位世家主登时都放下了筷子。
芮何思说:“皇族世家联姻,是帝国稳定的纽带,到当今这儿,倒成了笑话了!前朝推科举,后宫不纳妃,皇帝这是多想跟老世族们断开呀?也是,已经有了个太子,嘉诏徐氏这储君母族是个只剩两口气儿的,等以后太子接手了江山,就更不记得扶持世族了,真是好算盘。幸个男宠?好嘛,那就看看这御前侍墨是能上阵还是能杀敌,一只手能捻几根钉?”
芮何思呵呵笑了起来,脸上满是嘲讽,他施施然又喝了口酒,余光扫了眼面沉如水的几位世家主,心知已经九成了。只剩下最后一根稻草——
他摆摆手,满不在意地说:“瞧我,话都扯远了。闻老弟,刚才你问我颖海出了什么变故,我想想,倒还真有一桩——”
闻侯听言抬头:“芮兄直说。”
仿佛是件不值一提的小时,芮何思轻描淡写地道:“颖国公苏阙在往颖海赶了,想来已经到昌州地界了。”
苏阙在昌州军的威望,几位世家主和随行的驻军将领都清楚,当下心里一紧,还未及出声,就听芮何思又接开口——
“不过,他注定到不了颖海了。”芮何思胸有成竹地举起了酒杯,放慢了声音缓缓道,“苍梧武尊方鸿祯已经在候着他了,明年的今天就是苏阙的祭日。大家同在昌州,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若一起为咱们这位老朋友喝杯送行酒吧!”
墙角琵琶女指间四弦骤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恰巧和着厅外当空劈下的惊雷,四弦齐鸣,琵琶声如裂帛,回荡在整个花厅,余音久久不歇。
芮何思话音落地,自己先饮尽。
“颖海势在必得,请诸位兄弟手底下的驻军出兵增援,说到底,就是王爷想看看咱们的诚意。”
几位世家主互相交换着眼神。
九州十二军区,军权名义上尽皆归属皇帝,但只天子嫡系能出多少将领?昌州势力盘根错节,久而久之,那些军中将领的名字前头,哪个没有江南十二城的姓氏呢?昌州驻军里,天子嫡系至多不过三成,眼下连松成已死,这些人群龙无首成不了什么气候。至于余下的七成驻军,早就不姓凌了。
皇帝这些年借颖海苏氏、裕阳韩氏的手对昌州屡屡试探,摆明了是要开始收拾江南十二城的势力,他们这些老家伙若是再不动一动,明天朝堂上还有他们说话的份吗?
皇帝不仁,那便就换个人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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