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 第71节(2 / 2)
书案后,凌烨握着扶椅的手一紧,心里顿时就后悔了。
楚珩身上哪有什么旧疾,凌启既说他未在千诺楼受伤,那就只能是他回境大乘所用的方法极其伤身,凌烨对此有过设想,但却还是低估了痛苦的程度。那日他看楚珩眼里写满殷切,就没有再多拦,要是早知道这样,说什么也不会放楚珩去。
他揉了揉眉心,朝凌启略略颔首示意知道了,转而朝容善问道:“可查到什么了?”
天子影卫副统领容善冬月十七奉命离京,暗中前往漓山,直至今日方归,听见皇帝询问,容善点点头,抬眸回禀:“是,臣查过了漓山近两年来所有去世的重要人物,和漓山东君有关的,只有一位,是漓山前任青囊阁主,论辈分他是东君的师叔。”
“大约三年前,此人入境大乘失败走火入魔,被关入漓山天霜台,好歹算是留了命在。但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一年前,他突然从天霜台阵法里走出来了,在漓山大开杀戒,最后实在无法,东君姬无月亲自出手,才做了了结。”
书房内一时静寂,皇帝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半晌才开口道:“东君那时用的是剑?”
容善微微愣了一下,漓山东君姬无月以剑道闻名,整个大胤九州人尽皆知,漓山那青囊阁主又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走火入魔后内功更甚,东君杀他求的是快,当然得用剑。
容善有些不明白皇帝为何有此一问,敛了敛心神,颔首道:“是,一剑封喉。”
凌烨心一沉,闭了闭眼,“这个青囊阁主从前与楚珩关系怎么样?”
这怎么又和御前侍墨挂上关系了?皇帝今日的问题很是跳跃,容善和凌启悄悄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在天子影卫查人,历来是凡事都摸得一清二楚,和他要好的人和事,当然也不例外。
容善道:“臣此行查过青囊阁主生前的一切事迹,楚侍墨当年在漓山学艺时,受这位小师叔照拂良多。论年龄,他比楚侍墨年长十岁,也可以说,是看着、陪着楚侍墨长大的,据臣所查来看,感情应当非同一般。”
凌烨心弦一紧,抬手按住了额角。冬月十七,他曾命人到武英殿藏剑阁取过一把来自漓山的剑,以此来试探漓山东君姬无月,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握不住剑”。
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那把剑直接破开了东君的心防,准确无误地踩到了他的软肋。凌烨至今都记得姬无月在看到那把剑时黯淡痛苦的眼神,时至今日,不用再去多查什么,一切都有了答案——
那把剑沾的是青囊阁主的血,是楚珩心上轻轻碰一下都要疼上半天的口子。
容善见皇帝久不出声,觑着他脸上神色,字斟句酌地低声道:“陛下,除此之外,臣还查到过两件事。”
凌烨回过神来,轻轻呼了口气,“讲吧。”
“是。”容善道,“其一是,东君姬无月在剑杀青囊阁主后,有近一年的时间未曾在漓山现过身。臣派人查过和漓山相关的一切地方,包括广陵鹿水、云州苍梧城、庆州千雍城,以及大胤九州各处关隘、各地城门的出入籍录,都没有查到关于姬无月的任何踪迹。一直到……”
容善停顿了一下,见皇帝神色越发沉郁,硬着头皮说:“一直到冬月十二,楚侍墨病根复发,东君来露园为他调理经脉,才在帝都现了身。所以臣想着,近一年,东君许是闭关了……”
“不是。”
容善话说一半,忽而听见皇帝出身打断,他心头猛地一跳,一抬眼果然看见皇帝面沉如水,心情可想而知的差,他应了个“是”,没再出言颔首待命。
凌烨先前一直弄不明白楚珩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大乘东君不做,非要受压境封骨的罪来帝都。漓山从不涉朝事,退一万步讲,就算真要刺探什么情报,也不至于派他们家东君过来勾引皇帝,哪怕要刺杀,在遍地永镇山川的九重阙里,纵使大乘境也不可能成行。
凌烨心里有数,楚珩是自愿来的,他刚到帝都,就被钟平侯作为弃子扔到武英殿里,过去二十年在漓山受的委屈,只怕都没有在帝都的这几个月多。
容善的探查给了他答案,凌烨想,楚珩愿意一直留在这里,大抵是因为他把心存在自己这儿了。
但他当初选择来帝都,大概是心里的那颗死结过了一年都未能开解,反而愈缠愈紧,让他不只是握不住剑,也不想再时刻面对另一个自己——杀死师叔的漓山东君。他宁愿来帝都,就以楚珩的身份,哪怕要受旁人的白眼、轻蔑、委屈也在所不惜。
只要能逃开,只要能让他喘口气。
凌烨心里狠狠一抽,勉强敛住翻涌的情绪,问容善道:“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臣仔细查过那位青囊阁主的身份。”容善说,“漓山的道牒上记载,他姓明名远,但臣觉得这里头有点蹊跷。”
“这位明远阁主故去后,并未葬入漓山后园墓地,反而被千里迢迢葬去了广陵鹿水。而那片土地,在二十多年前,曾是洱翡药宗的故址,所以臣大胆猜测,漓山的这位明远阁主可能是洱翡的遗孤,甚至有可能……姓妫海。”就和先帝的惠元皇贵妃一样。
洱翡药宗在大胤是个讳莫如深的存在。
烈帝晚年,诸皇子争储,洱翡药宗曾被卷入夺嫡之争。先帝即位后,在砚溪钟氏、苍梧方氏、定康周氏以及其他几个世家的谏言下,以弑君的罪名下旨屠灭洱翡药宗。漓山与洱翡是世交,几个世家主曾有过诛连的提议,但先帝不欲牵连过广,驳回了折子只命敲打一二就翻了篇。
当年在洱翡药宗的那场剿杀里有过漏网之鱼,先帝的惠元皇贵妃就是其中一个。
她真名妫海燕岚,是药宗宗主的女儿,得尽巫医真传。洱翡药宗覆灭的两年后,她以庆州良家子的崭新身份进宫,在皇城里用十四年的漫长时光毒杀了先帝。
——这是史书工笔不曾记载的宫廷秘辛。
在先帝心里,惠元皇贵妃是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她死在先帝之前,尽管先帝后来知晓了一切,却还是给了“元”字这个贵重至极的谥号,以皇贵妃的身份将她葬入了皇陵。
但是贵妃心里愿不愿意,后人就不得而知了。
漓山这位故去的明远阁主有极大可能也是洱翡药宗遗留的后代。这毕竟涉及先帝,容善既然查到,就如实禀了。
不出所料,皇帝听完只是点点头,命他将案卷毁损,就作罢了。
凌烨心绪纷杂,对二人道了声“辛苦”,又赏赐了些东西,就命他们下去歇着了。
凌启和容善告退后,明承殿书房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凌烨心里此刻满是楚珩,想要立刻见他,担忧他的身体,心疼他的过去,后悔放他离开……凡此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凌烨坐立难安。
他在书房来回走了几圈,从怀里拿出那枚“山河主人”的印章,放在掌心里一遍遍地摩挲。十指连心,羊脂白玉温润的触感传到指尖,非但没有缓解心头的纷乱,反而让他愈发想见到刻印章的人,想让时光立刻飞到明天。
翌日上午,帝都城郊露园门前的马车里。
凌烨在心里计算着庆州到帝都的距离——他知道楚珩为了避开凌启,势必会选一条绕远的路,廿三到廿六,时间还是太短,从庆州赶到这里势必要日夜兼程。
昨夜心心念念、急切如焚,现在真到了这一刻,凌烨想见到楚珩,却又不想那么快见到——比起立刻拥他入怀,凌烨更希望楚珩可以爱惜自己一些。
听见车外渐近的脚步声,凌烨期盼只是前去敲门的影卫独自回来复命,可是——
楚珩跟着影卫一路走到马车前,他本以为是陛下派了人来接他回宫,他掀开车帘,视线触及眼前人,先是愣了一愣,眉目旋即舒展开来。
凌烨坐在车内,看着楚珩苍白的面容和眸中溢出的喜悦,心里顿时泛起一阵绵密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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