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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传来了几声凄婉琴声,令他呆立当场。

中式宽敞院落,坐着两个陌生男人。

一人穿着衬衫长裤,梳着绅士一般的短发,专注听琴。

另外一人却是一袭月白长衫,刘海温柔垂落耳畔,抬手抚琴,修长手指几个起落,就传来了贝卢此生难忘的旋律。

他听不到残雨滴落石板的声音,听不到衬衫年轻人嬉笑点评。

偏偏能听到翻译声音谄媚的告诉父亲:沈先生一手十弦艳绝天下,举世无双。

钟应手指猱弦,琴声随之婉转。

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贝卢感受到溪水芦苇,还有中国特有的茶香。

他忘记了翻译和沈聆说的什么话,却记得衬衫年轻人愤怒呵斥,要赶他们离开。

沈聆无奈的阻止,说出了他记忆至今的唯一一句:致远,不能如此无理。

父亲还没能详细讲述意大利对于音乐的重视,门外就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身穿日本军装的队伍,奔袭而来,身边还有伪军大声用中文喊道:沈聆在这儿!

琴声伴随着他的回忆,更加的悲戚哀伤。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而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沈聆在贝卢面前被日军抓走,衬衫年轻人急切地追出门外。

沈家宅院瓷器、茶碗砸得粉碎,贝卢亲眼见到小方桌上摆放的铜器,凭空消失。

然后

然后,他听到父亲语气兴奋又迅速的告诉翻译,我想见沈家家主,我是意大利人,可以保证沈先生的人身安全!

他们是来请沈先生去意大利的。

最后变成了说服沈家老爷,相信他们能为沈聆脱罪,相信他们可以为沈家保护贵重财物。

贝卢的记忆模糊了。

但他还记得沈家苍老的家主,几次拒绝之后,终于妥协般带着几大箱古董收藏品登门。

因为沈聆入狱之后,日军次次前来抢夺、闹事,逼迫老爷子给沈聆写信,威胁要把沈家全杀了,劝说沈聆为日军演奏。

沈家无路可走。

十弦雅韵,弦弦急呼,为逝者控诉。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贝卢老了,他忘记了很多事,他依然记得很多事。

他记得父亲高兴的清点财物,说道:日本人抓走了沈聆,他就不可能活着出狱。沈聆完了,沈家完了,遗音雅社也完了。但是我们很幸运,这些东西马上是没有主人的财宝,我们得到了它们,我们就是新的主人!

他还记得父亲坐在庄园温暖壁炉旁,端详着漂洋过海的书信。

一页是大使代为翻译的意大利语,一页是沈聆亲笔的俊逸笔迹。

黑发黑眼的大使,低眉顺眼恭敬笑道:沈聆先生不远万里,寄来此信,是希望我们与意大利的友谊天长地久,万古不灭!

第三玫瑰厅的琴声,唤醒了贝卢藏起来的记忆。

他忽然感到害怕,他盯着舞台上如沐月光的钟应。

他觉得自己听到的不是古韵优雅的传世名琴,更不是老旧新闻报道上写出的乐府华光。

他听到的是一支矛、一支箭,死死戳进他的脊梁,挑出灵魂深处带血的窃窃私语。

那些窃窃私语,由远及近,仿佛幽灵一般爬伏在他沉重的肩膀。

一声一声的提醒他

贝卢先生,您不懂中国,更不懂中国讲究万事有因果,天道有轮回。

沈先生从未怪罪过您拿走沈家财物,因为他知道战争时期,身不由己,各有难处,他只是想找回雅韵罢了。

十弦雅韵以千年乌木斫成,配以精心制作的冰弦,就算是六十年过去,它也不会损坏成这个样子!

贝卢想要藏起来的回忆,在琴声中掀起波涛。

那个他同样无法忘记、穿着单薄衣衫的瘦弱中年人,像是死死定在了他面前,脸色苍白,犹如恶鬼,忍着病痛般,字字戳中他的心肺。

贝卢双手抓紧轮椅扶手,他以为自己忘了,却发现自己记得对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那些不能完全听懂的中文萦绕在十弦雅韵身边。

吓得他急切的催促文物修复师,修好那块烂木头,重新剖凿成琴,装进博物馆,最后送给了樊成云。

他本该如愿了,他熬过了那么多人。

琴,还是他的琴。

怎么耳边一声声的因果报应、战苦别离挥散不去,如同地狱烧灼不尽的业火,要来带走他了!

舞台上光芒万丈。

钟应回手一拂,十弦俱震,响彻云霄。

寂静无声的音乐厅掌声未起,就听到一声焦急的呼唤

贝卢先生!

第14章

哈里森.贝卢在音乐会晕厥,引发了一阵慌乱。

众人从凄厉伤感的音乐中清醒过来,突然意识到:这不是适合老年人庆生的协奏曲。

钟应结束了演奏,平静看着台下保镖助理手忙脚乱的推走贝卢,还能听到他们叫医生送医院的混乱呼声。

现场嘈杂吵闹,丝毫不像刚刚结束了一场精彩演奏的气氛。

他视线目送人潮涌向门口,又缓缓掠过观众席,才抱起了十弦雅韵,走回后台。

厉劲秋站在那儿,为他鼓掌。

一首《战城南》,漂亮的给贝卢送终了。

能言善辩的作曲家,总是直言不讳。

钟应在保镖的怒视下,把雅韵小心翼翼放回琴箱,才说:他应该只是太激动晕过去而已。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不知道他在台下,有没有见到自己伤害过的人。

他没法给贝卢任何的同情。

十弦雅韵寄托了多少故人哀思,不能说全是这位面目虚伪的善人所赐,至少也和贝卢密切相关。

哈里森.贝卢做过坏事,不该得到善终;可他也做过好事,能安稳顺利的活到九十七高龄,已经比许多人幸运。

钟应觉得,哪怕他真的被一曲《战城南》吓得卧床不起,与世长逝,也算他一生够本了。

厉劲秋看了看身边保镖,故意问道:现在怎么办?我们趁乱带着琴箱,直奔飞机场?

不用。

钟应缓缓合上了琴箱,觉得厉劲秋的建议悦耳又动听。

他笑着说:我见到了师父,我们可以带它回家了。

事实证明,厉劲秋的反手写字确实有用。

贝卢一行人冲出音乐剧院,周俊彤就跑到后台来领功。

她将手上纸条愤怒扔过去,抱怨道:哥,你写字越来越有老中医风范了,有空还不练练!

谁有那闲心。

厉劲秋看了一眼鬼画符纸条,直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你看得懂就行。

周俊彤根本没看懂。

但她本能清楚厉劲秋遇到了麻烦,否则绝对不会手机不通、消息不回。

那可是一个重度手机依赖症患者,没了手机简直是要了她哥的命。

只有暴力和意外,能让厉劲秋依靠原始的传纸条方式,通知她做点什么。

于是,周俊彤立刻找到了多梅尼克,拿到了音乐会的邀请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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