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雪爪 第80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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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身去,静心咒翻来覆去念了十几遍,心里越念越清净, 耳根子边上却还没个消停。

她一时忍无可忍,翻身坐起, 将他连人带被子一把拽到跟前来。

此人听见声响, 打被子里探出脑袋,小心瞧她一眼, “棠儿也没睡?”

怕吵着师父,她压着嗓子, 问他,“半夜不睡觉, 在那发什么神经?”

听完这话,他忽地再也憋不住, 蜷作一团狂笑了半晌。

她给他一通笑搞得有点懵, 接着火气又一阵阵的往上窜, “什么那么好笑?”

他卷住被子朝她贴过来时,从被子里探出只手,手里抓着本摊开的书页,“这书写的太好玩了,棠儿你看啊……”

若他真的乒铃乓啷一通吵,她还能理直气揍他一顿。可他偏偏不敢弄出大动静,借着墙角那么丁点烛光,可怜巴巴躲在被子里,笑也不敢出气,看把孩子憋得……

说到底,他究竟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亦根本找不到理由来责备他。而每当你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惹人厌烦之人时,偏偏他又是可爱的,且他的可爱与他的烦人之处,竟还是一脉相承的。

若给外人瞧见,恐怕还要反过来怪她五感好过了头。

……真是找不到人来说理。

哪怕她此刻只想一捶子将这人掼对面山头去,她也只能憋着,背转头去将自个儿蒙在被子里,狠狠的将床板捶了两拳。

此人却浑然不觉,高高兴兴的念起了话本上的故事,“这一则讲的是柴左卫雪山遇侠记。”

故事大抵是说前年六盘山雪灾,官府赈济粮送不进山去,所以十二卫派了个左领军去统率当地折冲府兵马。这个左领军是柴将军侄子,名叫柴近衡,本以为领了个松泛差使,没想领着军马,好容易入到了六盘山,才发现赈灾不易并非全是出于天灾,而是有匪徒仗灾行凶,公然劫取官府、百姓钱粮。雪地本就难行,匪徒还不是一般匪徒,乃是最令朝廷头疼的关中四大凶匪中的两位。

凶匪四人各名作祸松、邪柏与凶雀、残鸦,乃是父母女婿一家四口。四人两两行凶,各有所长,老者比后辈更狠毒老辣一些。

柴近衡那年虽只遇到了凶雀残鸦二人,一入山便被这二人给了个下马威。因山中路滑,故官兵进山时,皆配有可稳稳嵌于冰面的铁履带,以免失足跌落悬崖。但系上履带后,履带上的铁刺皆会深深扎入冰中,故队伍前行极为迟缓。走到一处悬崖时,凶雀坐在崖顶,不动声色唱了支歌,山上雪坡的雪扑簌簌震塌下去,掩埋了一大半人马;残鸦牵引铁索从崖顶直坠而下,当着柴近衡的面将值钱的东西掠走,不值钱的东西扔到崖底;值钱却拿不走的,马匹打落崖底,粮食与活人便掩埋在雪中,轻飘飘负着铁索逃之夭夭。

柴近衡近乎将小命都断送在山中之时,一个瘦削女侠踏雪而来,不动声色将人一个个从雪地里挖出来,扛在肩头,飞身过崖,前往对岸营地。而“高五尺有余,连人带衣服有两百余斤重”的柴近衡,亦被此侠客“从雪地中拔出,轻轻松松负于肩头,几个起落,眨眼间便已安然无恙立于百步营门外”。

听到这,叶玉棠皱着眉头一想,心道,“这事怎么听着耳熟?”

想到这,她转过身与长孙茂并排趴着看那本书。

后文乃是:往后,这位女侠隔三差五都去一趟营地,陆陆续续帮着柴近衡将粮食挨家挨户送入深山之中后便悄然离去。柴近衡本以为“此生不复再见”,谁知过不多日却又见着了,且比第一回 丢了更大一个丑。

柴近衡寻了几个能人异士上山,寻到凶雀残鸦藏身的地宫,挖了几日,终于于一个夜黑风高之夜将地洞挖通入地宫,从外引迷香入,将两人迷倒在地宫之中。他心头解气地很,几步上前去一脚将门踹开,谁知一脚下得重了点,一只脚卡进铁门之中动弹不得,几个弟兄上前来掰了半天,掰得半只脚都肿了都没能将脚拔出来。

此时凶雀残鸦二人却被人五花大绑的丢了出来。

紧跟着从门后头走出来的乃是当日那位女侠,她瞥了他两眼,轻描淡写一句,“宫门又没锁,一拧就开,有什么好踹的,显得帅?”

柴近衡过后方才知道,女侠打听到凶雀残鸦夫妻二人有凌虐女婢的癖好,那日离了营地之后,乔装改扮混入地宫,将地宫所在画作地图,送到外头来,他们方才能循着踪迹找到此处。

那地宫铁门又厚又重,给那女侠轻而易举的就卸了下来,还帮着众人将他连门带人的抬了回去,于营地之中寻了把削铁如泥的宝斧,将铁门洞悉劈开,方将他腿从里头解救出来。柴近衡哪怕心里极是感激,却因为又羞又惭,倒头来一句致谢的话也没来得及同她说上一句。

那女侠临走前,向右骑卫借兰汤沐浴。此女侠助十二卫擒获朝廷重犯,乃是上宾;而遍营之中,仅有柴近衡房中有澡桶,故右骑卫便将女侠领入其间。不曾想柴近衡正在屋中沐浴,女侠入内之时,柴武卫已自兰汤中步出,立于铜镜之前赤身更衣。一打照面,两人皆有沉默。而后,女侠淡淡道,‘公子莫急,在下只是长得像个女子,实际上修习邪功多年故而男生女相罢了。’而后镇定步出营房,待柴近衡披衣去寻,女侠已不见了踪迹。复又向友人打听其名姓,方知乃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少年侠客叶玉棠。柴近衡回京迁授左屯卫,曾四下打听此侠客踪迹下落,其间听信此人乃是男子传闻,大哭一场,立志终身不娶;一年后尚平宁郡主,迁郡马都尉,及至今日方才知晓当日侠客乃是女子。

“父亲兄长一早就想我进十二卫,说乃是个肥差。我同柴将军家几个小子皆不对付,故没去。柴近衡我是认识的,那年他从雪山回来,天天找人喝酒,说活了二十多年,竟然折在个男人手头。有人问他怎么折的,他说,丢了两个大丑也就罢了,洗个澡,还偏给人看了个精光……我当时只觉得好笑,怎么都没想到,他说的那人竟是棠儿。”

叶玉棠皱着眉头,只觉得这事离谱,“给看光就看光了,又没有摸着,有什么大不了的?怎么跟个黄花闺女似的,难不成还要逼我娶他不成?”

“看就罢了,怎……怎么还想摸?”长孙茂笑了会儿便没笑了,将那书拿在手头卷作一团,敲了她一下,神情复杂地感慨,“幸好棠儿当时机灵跑得快。”

“我身上臭得很,就想借个地方洗澡,谁知道遇上这种破事?那种正经人要面子的很,既然外头说我是男人,那我不妨借这身份行行方便,倒也没什么错吧,” 叶玉棠陷入沉思,倒没留意挨了他一下敲打,接着又疑惑道,“凶雀残鸦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捉了就捉了,稀疏平常一件事,值得这么正儿八经的写在书里头吗?”

长孙茂将手头那书摊开来,上头写着:《夜话大唐侠士录》。接着又解释道,“就一本玩书,大抵就是些寻常人偶尔撞见的江湖人与江湖事。前几日翻到这一则,竟是柴近衡提起棠儿,实在笑得我肚子疼,才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天。”

叶玉棠拿在手里翻了翻,发现里头被提到的人大多她都认识,三不五时还能瞧见师父的旧事,一时也对这册书来了兴趣。每晚入睡之前,与他一同趴在窗前,掌着灯看,每日看个两三则,竟也嘻嘻哈哈的看了将近一整个冬天。

·

雪化了,从山顶、树梢、屋檐上淌下来,整个春天都是湿漉漉的;眼见着满山翠绿冒了头出来,隔三差五又下些薄雪,潮得屋檐下莲花柱础上都长出蘑菇来。

天还没暖,香客便纷纷踏着雨雪上山来。

那年春天格外反常,哪怕山路难行,寺里香客却直至立春前后方才断绝。樊师傅闲的无事,干脆在寺门外架了个炉子烤玉米与馒头,两个铜子一只,卖的还挺好。

师父同樊师傅在寺门外的功德箱边下棋,常引得游人驻足品评;哪怕不入寺烧香祈愿,也总有人忍不住往功德箱中扔几个铜板,算聊表心意。半个春天下来,樊师傅数着箱子里头的铜板,也不免感慨:再有些时候,便可以给佛祖翻个新、贴个金了。

长孙茂家中几位姐姐与公主同来那日,倒与往常没多大分别。

那日嵩阳城中有集会,她下山去买米面糖酥回来的路上,遇见一株被春雷劈折、断了半截在溪水之中的构树,抽刀将相连的树皮斩断,剃净树叶,扛着一株及腰粗的树枝上山去。走到一处大路上,远远瞧见远处蹊径下停着一辆金根车。车旁侍立着五六名从驾宫人,宫人皆着胡帽,衣着、妆面华美,一望便知是寺里来了贵客。

她未做理会,径直沿小径上了山。琉璃寺外亦左右侍立着两个年轻女孩,模样打扮比寻常富人家更为华贵。两位女子瞧见她,面露惊诧,待她走进寺院之中,方才在外头轻笑出声,交头接耳起来,说了句,“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姑娘?”

她亦未作理会,径直穿过大雄宝殿,转入后院。

大殿背后的天井之中,四五位年轻贵女正坐屋檐底下聊天,长孙茂在一旁陪着说话。听见脚步,众人皆望向长廊,面上一色的笑容。

等她扛着那过人高的半截焦黑树枝,从长廊里走出来,站在阳光底下时,一众人的笑皆僵在脸上。

整个庭院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静得几乎针落可闻。

长孙茂左手两位女子与他面目有几分相像,很容易便猜出乃是他家中姐妹。

上首那位女子年纪不大,却极尽雍容,看起来地位尊崇;面上表情波澜不惊,望向她时依旧有转瞬即逝的错愕,旋即嘴角一扬,笑容中藏着些微尴尬。

叶玉棠脚步一顿,看向长孙茂,等着他作介绍。

而他显然还没能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怔了半晌,只是望着她,始终没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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