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第五章忧抑(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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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看,这孩子的眉眼与政冈年轻时多像啊。”

瑞春殿身旁坐着的正是远江·骏河国的大名今川纯信,此人一身公家[公家:指以天皇为首的日本朝廷。公家在幕府时代没有实权,只是空有名头的傀儡。]装束、好似平安时代的吉备大臣。虽着实是威严凛然,却难免让人产生恍若隔世的错愕感。

“嗯,这倒使我想起政冈大人初次来骏府的时候,还真是时过境迁……”

今川纯信引了眉[引眉:是朝廷公卿及皇室间常见的妆容,起源于唐朝。做法是剃掉原本的眉毛,再用墨水重新涂出圆润的眉形。配套的妆容还有粉面和染齿。],他一边说话,一边抬着乌黑的眉头端详起跪在内室间的我。但我知道他不过瞧了我两眼、目光就又落在了我膝前躺着的那把太刀上。比起我的面孔,还是名刀山姥切更能证明我的身份。

“时候不早了,今日且安排他先下去休息吧?”

我目不斜视地跪在这骏府城的本丸,直到座上的瑞春殿先开了口,今川纯信也随之展眉解颐,并叫他的近臣替我整顿今晚的落脚处。

“孩子,快过来。”

瑞春殿没让我走,她将我唤至身旁,近距离打量起我的面容来。尽管事前歇息了一段时日,但我曾在那样的雪夜中策马狂奔,到此时仍是浑身各处都挂着轻微冻伤、满面征尘的模样。

“你父亲当年执意要将你送到乡下,我曾连发多封信件极力反对,没成想他当日的决定反倒救了你一命。若是他没将你送到足柄,我们姑侄俩定已是阴阳两隔了。”

还没说两句,面前的贵妇人便泫然泣下。此情此景令我也感伤起时事,但我知道现在的我只能隐忍不言。

“殿下,这孩子尚未元服,之后就在这骏府替他置办吧?”

“这事好说,只是这孩子的身份……”

待我被近侍领着退出本丸,内室中的今川氏夫妇仍在交谈当中。不知今川纯信会如何处置我,我与她的正室的确有着亲缘关系,但多年未见难免隔膜倍增。如今我的家族亦被奸人所灭,于纯信而言是彻底失去了一位强大的盟友。即使他日后对我好生相待并招入麾下,单凭我的力量也不足以填补他缺失的臂膀。

一切还有待今川氏定夺。眼下我暂且宿在了骏府城中,到了黄昏时分,侍者送来了饭和一些用作宵夜的冷食。我开了窗坐在屋中极目远眺,即将隐没在地底的落日余晖灿烂得像佛像上的金身,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城下町也正张罗起沿街的灯火来。这时待在城里的我远离地面,便仿佛身处于碧瓦朱檐的空中楼阁。

这番形容其实并无夸大之处。骏府城的确是座豪城,被称作东海霸主的今川氏也比其他大名更有经营领地的本事。

然而这里终究不是我的故土,我的故乡已无处可觅。

前几日我宿在相模的丸山城,今日又是在骏府昌亭旅食,这两地城主的招待都使我惶惶不安的心得到片刻照拂。只是我已是丧失主君的流浪武士,还是个舍弃众人独自出逃的失格者。

“鹤若殿下,夫人怕您畏寒,特地叫我送来一床棉被,已放在您的居室门外了。”

作为我姑母的瑞春殿大约是真心疼惜我,尽管她在端详过我的面孔后仍然相信我的一面之词。

鹤若,我现在的名字是鹤若。

小田原城陷落的那一晚,乘马躲进山中暂避的我其后连夜赶到了丸山城。我本应该第一时间就求助于邻国的骏河,但当时的我还无法完全相信今川氏不是剿灭北条家的幕后黑手。北条家的覆灭太过突然、又过于迅速了。能使百年的基业在顷刻间就毁于一旦,仅凭内奸的力量是办不到的。在这个背主求荣的武士身后必定还有一个强势的真凶。而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唯一能全盘托付的对象就只剩下身在丸山城、正与家人共度元夕的成田氏贺大人。

知命之年的成田氏贺曾带兵直闯虎穴、救出家主大人,一度成为北条家第一大功臣。可他却无心授受封地与赏赐,在立下汗马功劳的短短几月后便告老还乡、隐居在长子氏光的丸山城。

“公主殿下,您竟然还活着!”

满身泥泞的我拼命逃到了丸山城,成田父子对身为主君之妹的我施以殷切款待。但在相模国易主的情况下,这座孤立在两国交界处的城堡并不是安全之地。见我随身带着家传宝刀山姥切,成田大人也甚是意外。我父亲死前没把刀传给任何人,而是藏在了城中,如果不是小田原城遭了难,这柄宝刀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但我却要用这象征着家族荣耀的太刀诛贼讨奸,我要以血洗血、让挡在我复仇之路上的阻碍者身首异处。

这第一个阻碍者就是我自己——相模国从前的公主北条照。

我请求成田大人辅佐我肃清奸臣、复兴家族,而他效忠的不该是继续作为亡国公主的我。女子的身份在这乱世中过于不便,公主在教条训诫下不过是华美宫殿里的一个摆件。我向成田大人坦明了鹤若之死的真相,其后他遂建议我取而代之。

“这是天意,天命难违啊。既然公主殿下最终持有了北条家传宝刀,殿下自然有资格成为北条家的后继者。”

他认可了我,曾经那个认为女子不该习武的成田大人将重振北条家的希望押在了我身上。此后二十一岁的我就要扮作十六岁少年的模样,还要为自己寻找一个牢固的靠山。甲斐的淀川氏在我兄长和嫂子死后已失去了援助我的义务,武藏上杉氏与北条家昨日还互为敌手,而近在眼前的伊豆北条氏……却是这次焚烧小田原城的始作俑者。

面上忠于兄长的北条政庆背叛了我们。他藏得太深,在自己的领地山中城内都没对我与兄长痛下杀手,所以谁都没能料到他会忍到五年后才翻脸。

我唯一能倚靠的家族只剩下远江·骏河国的今川氏。今川纯信大人是光明磊落之人,若他真想将北条家的领地收入囊中,大可借用之前北条家不出兵协助他攻打叁河的理由向我们发难,而不是采用如此阴毒的手段。再怎么说,纯信大人的正室也是我父亲的亲姐姐、是我的亲姑母。这对夫妇年少便相识,纯信定然不会对妻子的母家不仁不义。

我与成田氏父子商量好对策,决心弃城投奔今川家,眼下唯一的问题只剩下……

我躺在软和的被褥上,仰面对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虽是寄人篱下,骏河城的黑夜却没那么难熬,底层的炉火烧得旺盛,连上层的居室都洋溢着温暖的气息。

我瞒天过海,让今川家的所有人都相信我就是北条政冈的小儿子鹤若。真正的鹤若早就被我斩首,尸身在相模国的农田里腐烂发臭。就算有人发现了鹤若的骸骨,谁又能将无头尸体和淳朴的少年联系在一起呢?

我酿下了罪恶,事到如今只有借着罪恶之名才能附生。

次日晌午前,今川纯信又在本丸召见了我,他此前的顾虑也并非是在纠结于我身份的真实性。他在考量该给予我何种相称的名分。

“鹤若,我与殿下商议过后,殿下决定收你为今川家的养子。”

率先开口的是瑞春殿,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一种答案。将北条家的遗孤收为养子,对内既不算亏待自己侄儿,对外亦能彰显今川氏的深仁厚泽。

“承蒙姑丈大人与姑母厚爱,恕鹤若难以从命。”

今川纯信手执一把精致折扇,他不苟言笑,但风雅淳正的仪态又令人觉得春风和气。被我回绝好意后他并未发怒,只是用那折扇在下颌前挥了一挥说道:

“哦?我的小侄儿难道是有着自己的打算?”

“北条家为奸人所灭,鹤若必定会为家族报仇。然纯信大人诸事扰身,鹤若不敢惊动大人,之后我会自力集结起仍忠于我父亲的旧部向那奸佞政庆复仇。待大仇得报,我定会竭尽心力服侍今川家。但鹤若自知是个眇小无才之辈,无法派上什么用场,自然也经受不起纯信大人的抬爱。鹤若只求能以北条家遗孤的身份留在骏府筹备枕戈剚刃之事,大人能给予我这安枕而卧之地我已是万分感激了。”

今川纯信要收我为养子,他如今身强力健,不必考虑身后之事,区区一个养子也威胁不到家督继承人的位子。但我生长于萁豆相煎的北条家,无法再面对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概率发生的手足相残之事。

在北条家灭亡这一悲难后,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松快。

兄长登上家督之位后,把我父亲所有的女儿都下嫁出去。而后又担心这些已婚的公主会生下流有北条家血脉的男孩,便暗地里将她们一个个毒死。他做得杳无痕迹,以至于我最后一个庶姐血崩而亡时,旁人都只觉得是怀着早产儿的她数奇命蹇。他千方百计打探到鹤若的行踪,却没有派亲信动手。他让我手刃自己的亲弟弟,为的也正是杀鸡儆猴吧?

沦为北条家唯一血脉的我曾惶惶不可终日。北条胜彦不杀我,只是因为我长得像我们的母亲。

兄长爱母亲,在母亲死后仍扭曲地爱着她。

他在小田原城的居室里挂满海石榴花的粉墨画,连他的胁差刀鞘上也有着那花的图案,永不褪色的鲜红、像歃过血一般。

可现下他死了、与那曾蔚为壮观的小田原城一起被扫进了时代的垃圾堆。而我也终于解脱,不必再因他对手足的猜忌而殚精竭虑,更何况我也算报复过他……

听完我的陈述,面露和蔼之色的今川纯信将我从自己遥远的思绪中拉回来。

“你这孩子何必如此谦虚,我疼爱自己的亲侄儿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有什么无福消受的道理。不过,若你执意要延续北条家的血脉,我也不会阻拦。只是我已在替你筹备元服事宜,也会代你父兄为你取名。”

“一切皆听从姑丈大人安排。”

我向他深深一叩,结束了这场能决定我命运的谈话。

这一年四月,骏府城中樱丛繁茂。纷纷扬扬的樱花飞屑覆满庭院,我也在这玉树琼枝下完成了此生第二次元服之礼。

纯信大人自我父兄名中各取一字,作为将伴随我终生的名字。

北条家的真彦,这便是如今的我了。

北条家失去了领地,但相模守的名头还是落在了我身上。我顶着这个虚名坐在了今川氏近臣的位子上,他也因此能安排我前往相模夺还战的阵列。北条政庆撕毁了相模·伊豆与今川家的盟约,在我暂避于骏府城的这几个月中,他吞并了相模国的大部分国土,还把居城搬到了相模的津久井城,以便进一步控制整个相州。窃掠了北条家领地的政庆并没有像前主那样维持与骏河的友好关系,他在两国交界设哨建营,摆出一副随时要侵攻邻国的样子,这使得本来不应主动插手我复仇一事的纯信大人也忍无可忍。

初夏,纯信大人点了六千兵马,派爱将冈部宪次率先攻打相模的足柄。考虑到是在北条故国作战,姑丈提前询问了我的意见。

“相模如今已落入贼人之手,我已经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

初阵的我在姑丈的钦点下成为了冈部大人的副将,成田父子也获准跟随我奔赴前线。只是谁都没告诉我这位宪次大人性情刚烈,巡视完布防的我刚骑马返回阵中,便听到他在帐内吹胡子瞪眼。

“哼,这是什么道理!家主竟让那毫无作战经验的北条家的公子做了副将,我看那小子一脸白面书生相,估计连只兔子都没猎过吧。”

冈部宪次在敞开的帐中蜂合豕突、肆意发泄着对我的不满。一旁的人有劝他小声些的,只是我刚等他说完,便自行走入了帐内。

“聊什么呢?宪次大人。我听闻您是用弓的好手,年轻时就有百步穿杨之能。正逢阵中无事,不如您就来跟我比试比试?”

在风雅的闲情之外,我的姑丈最喜欢狩猎。他当上大名后便时常在领地的森林中围猎,更是会让爱将冈部宪次屡屡陪同。箭术本就出类拔萃的冈部大人在主君的鞭策下精进不休,所以当我提出要同他比试时,帐内立马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被点到的宪次大人甚至发出一声哄笑。

“真彦大人,您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吧?”

我摇头否决,他仍是一脸谑浪笑敖的表情。

“那好,只是欺负年轻人没什么意思。这样吧,那边的旗帜下正好有一处标靶。”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标靶的准心近乎瞧不见,光看上面的今川家旗帜,离这帐内也足有叁十丈远。

“怎样?我先射一箭,但我让你七支箭,在这七箭中若你能有一箭射中准心,我就算你赢了。”

冈部宪次如此桀骜不驯,恐怕今川氏家中的人也如他这般看我。但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个落难的少年,谁也不会想到我曾有个冠绝九州的弓术师傅,也不知道我早已用那铁炮在战场上杀人如麻。

白翎金竿雨中尽,直余叁脊残狼牙。

冈部宪次手中的弓咆哮着甩出一箭来,疾驰之箭快到无迹可寻,可箭头扎在准心上的鸣响却能在帐中听得一清二楚。

“该你了,真彦大人。”

他得意地看向我,似乎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我一言不发,只是搭上筋弦,脑海中浮现出了六年前在小田原城下拉弓的景象。

炽热阳光照亮了苍翠柳杉,庭院中的白沙也泛着热气,在曲折回廊的日影下,她就站在那里,朝我嫣然一笑。

“阿照的弓如霹雳玄惊呢。”

我扶在握把上的手抖了一抖,为了堵住不合时宜的泪水,我合上双目、聆听起耳边的风声。

“阿照,今后还会练弓吗,我想看你练弓。”

她的声音没有散去,我手中之箭却接连射出。一箭、两箭……直到箭筒里再看不到白翎的踪迹,亦如她也消失不见。

“竟然会……全中?真彦大人实在是太厉害了。”

帐中传出了惊异的喝彩,我的眼泪终究是流了下来,但此时旁人都只顾着直眉楞眼的冈部宪次。

“嗯……是我小瞧了真彦大人,没想到您是这样的少年英杰。”

宪次大人一改常态、恭恭敬敬地向我鞠躬致歉。我没有与他为敌的理由,来日方长,往后我们都要辅佐今川氏,现下我还要借助他的力量打退政庆。

年少的北条公子狠狠挫了冈部大人的锐气——这在军中成为了一段趣闻。有了故事互相打趣,军士们在生死难料的行军中也有了几分奋勇作战的动力。他们聊着我的前尘往事,又对我今后的人生抱有期待。

呵,在北条家覆灭前,我也总在想自己以后会怎样。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成为北条真彦的我连眼前战事的最终走向都无法把握。

到第二年的春季,今川军仍在同政庆军角力。北条政庆选择与今川氏交恶,却又攀上了甲斐国。而淀川六郎已完全将弑女之仇抛诸脑后,爽快答应了与政庆的合作。

百脚不愧为百脚,六郎的真身永远是生着毒腺的掠食猛虫。

绵延的战火多少波及到骏河国内,为求安定,纯信大人和瑞春殿都搬到了远江国的滨松城。二来是远江离畿内更近,纯信大人其实一直在做上洛的准备。在这一年间里,我陆续寻回了一些没有屈服于政庆淫威的北条家老臣。他们听闻我是鹤若便接踵而至、争先恐后来骏府投奔旧主之子。

纯信大人没赐给我城池,他准许我长期住在骏府城,而眼下领着一众北条家老的我也是骏府名副其实的把控者。

我从未看破过自己的命运,连与她的相遇也是如此。

作为北条真彦的我在骏府迎来了十八岁的生辰。我与同行于沙场的冈部大人成为了忘年好友,我们总会在城中切磋武艺,只是这日他并非独自前来。

“葛夏,快来见过真彦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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