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共(1 / 2)
气候已由秋转冬,载潋的咳疾仍旧没有痊愈,所以穿的衣裳总比旁人要更多些。她心中牵挂的人与事层层叠叠,却又全部被重重宫闱所淹没。
太后立储的决心已定,于昨日亲下谕旨,预备立端郡王载漪的次子溥儁为皇子。而今日,太后就已经传召了各王公大臣共同入宫,一起见证皇上“亲自”降旨册立大阿哥。
载潋清晨才起,她在房中改换于重大场合下才穿的朝服。她一想到今日要去亲眼见证皇上的言不由衷,就感觉隐隐心痛。
而阿瑟此时却满面喜色地走来,喜盈盈地附在载潋身边笑道,“格格,我这些时日以来,时常和英国公使夫人接触,我说我所传达的意思,都是格格授意的,他们知道了都对格格很有好感,希望有机会能见上格格一面!”
静心一早便看出载潋心情不佳,因她自晨起后就没笑过,也没和人说过半句话。此时静心就怕阿瑟的笑脸会触怒了心情低落的载潋,便忙在一旁说道,“瑟瑟姑娘,有什么高兴事儿等格格回来再说罢,你那学堂里都好吗,快去学堂里瞧瞧吧?”
而载潋在听到阿瑟的话后,却顿感开悟,仿佛抓住了最后的希望。因为载潋知道西方各国都支持皇上,甚至曾在太后想要废立时说过,于外交上,他们只认“光绪”二字的话。现在洋人对自己表达出了好感,她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努力帮助皇上渡过此次难关……
“姑姑!今儿学堂没课,我才没去的。”阿瑟不明白静心的心思,以为静心是在提醒自己,便回头向静心边笑边说,“您放心吧,我又不会偷懒!”
阿瑟还回着头向静心笑,载潋却一把拉住了阿瑟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跟前来,贴在她耳边仔细问道,“各国公使夫人也时常能够进宫见到太后和皇上,现在他们都知道了你是为我传话的,那你有没有叮嘱过他们,不能在太后面前露了风声?!”
阿瑟笑着搭住载潋的肩,有些无奈,却又带着笑意,“格格,别担心太多,我自然叮嘱过千遍万遍了!他们也答应了,会保护格格的。现在洋人们并不赞成太后的立储计划,自然不会事事都跟太后讲的。”
载潋才稍稍放下心来,想来洋人们现在也是想找位了解太后心事又态度相对开通的人见面,以方便打探皇太后接下来的计划。毕竟自戊戌年以来,国朝剧变,发生了无数变故,洋人们也应接不暇。
想至此处,载潋抬起头去,目光异常坚定地点了点头,对阿瑟道,“等我回来,我和你一同去见英国公使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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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潋今日要同兄长们一起入宫,兄妹四人各坐一辆马车,马房的小厮们已将车马备好,停放在了王府门外。
载潋、载洵和载涛都上了自己的马车,而载沣最后出府,却又不肯登车,他也不同别人说,只独自一人走到载潋的马车前来寻她。
他站在载潋的马车下,抬手示意小厮,不让他们通知载潋。他凑近了两步,亲自掀了马车的帘子,只见载潋神色疲惫地靠坐在马车里,正微微合着眼休息。
他心中立刻既心疼又自责万分,他知道是自己辜负了阿玛临终前的嘱托,他没能保护好妹妹,才让妹妹日夜忧思,以致身心俱疲,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载沣清了清喉咙,他怕吓着了载潋,便压低了声音,关切地笑问,“妹妹,病好些了吗?我这几日没能顾上你,实在是我大意了。”
载潋猛然从朦胧的睡意里清醒过来,她听见是载沣的声音,立时坐直了身来,强打了精神笑道,“是哥哥来了…我已好多了!只是昨天睡得晚,有些困,略在马车里靠一靠。”
载沣满眼都含着怜惜的目光,他伸出手去抚了抚载潋的手背,低着头轻笑道,“妹妹,我知道是我不好,若我有能力,能保护下你想保护的人…若我也可以,得到太后的信任,你一定不会这样辛苦。”
载潋的心立时被他的话激荡起千万层浪,她未曾想到,哥哥会因此而心生愧意。一直以来,她独自面对所有的风险,不肯让哥哥们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就是为了不牵累他们,又怎么会因为他们帮不上忙而埋怨他们呢。
载沣自承袭醇亲王爵位后,一直含蓄低调,在外人看来,他是个万事无忧的清闲小王爷,他的亲生兄长是当今的皇帝,他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这座醇王府内,没有哪个人不被太后忌惮,又有哪个人能真正得到太后的信任呢…
载沣深深明白,自己与弟妹们如今已经失去了阿玛的庇护,如今是连兄长的皇位也要不保,从今后能保护弟妹的人,唯有他自己了。
载潋看不得哥哥难过,她知道载沣一直受太后忌惮,他的日子比他们任何人都更加艰难。
载潋抓紧了载沣的手,她眼含着热泪,向他笑道,“哥哥,唯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府上的日子艰难。自皇上登基,醇王府处处遭受忌惮,自阿玛在时便是如此。现在哥哥更遭太后排挤,日子比我们都更难,我明白…我不要你为了我做事,更不要你为了我去讨好太后…我只要你好好儿的,只要你、我、六哥还有七哥,都在一块儿,我就知足了。”
载沣也听得眼中泛泪,可他却早已下定了决心,他要努力讨得太后的欢心,才能保护家人的平安。因为他们的兄长,也即将不再是万乘之尊的皇帝。没有人能再庇护他们,他闭门做清闲王爷的日子要结束了。
“妹妹,你放心。”载沣沉沉地开口,他的双眼望着载潋的双手,他的心已如匪石不可转,在心中继续对载潋说道,“我不会让你再过得这么辛苦。”
当日载潋来到太后所居的仪鸾殿后,只见殿中早已聚集起了无数官员与亲贵,略作估计,约有三四十人。礼部官员、内务府大臣与军机大臣皆在殿中,新皇子溥儁的阿玛载漪也在,恭亲王溥伟也在,溥儁的叔父载濂也在。
女眷当中,以荣寿公主为首,恭王府上的二位格格,庆王府上的三位格格都到了,太后侄媳妇元大奶奶也在。
载潋感觉到压抑紧张,只能拾着裙摆低着头,一步一步跟在兄长身后往太后身边走。
今日的他们,是所有人的对立者。在场的众人都支持太后的废立计划,唯有醇王府的人忠心存疑,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是皇上的亲弟弟妹妹。
载沣领着身后的弟弟妹妹,恭恭敬敬跪倒在太后身前,行跪拜大礼道,“奴才载沣携舍弟舍妹参见圣母皇太后,恭请皇太后圣躬安康,万福金安。”
太后用冷冷的目光瞧了瞧载沣,殿内忽然鸦雀无声,无人再敢随意说话。太后见他如今已长大了不少,面上的稚气也退去了许多,心中立时盘算,他身居亲王,是醇贤亲王嗣下留有的长子,若他能为自己所用,羽翼将更加丰满。
太后更不愿将矛盾挑到明面上,毕竟她行册封大阿哥之事,打着的旗号是“合情合理”的,是为了江山后继有人考虑,她当然不会在明面上针对醇王府,便扬手示意他们起来,随和笑道,“载沣,快领你弟弟妹妹们起来,今儿你兄弟们都到齐了,你也去问候一声。”
“是。”载沣从地上站起,还未去给载漪等人见礼,竟先径直走到荣禄面前去拱手见礼道,“荣中堂。”
荣禄心下惊觉诧异,却又欣喜,他知道太后有意撮合自己的女儿幼兰和载沣在一起,幼兰也十分喜欢他。现在载沣传递出的好感,让他相信,载沣对自己的女儿也是有情意的。
“醇王爷有礼了。”荣禄也忙向载沣含笑见礼,二人相互示意。
载潋将眼前的情状都看在眼里,心里却觉得极为不解与不快,她知道太后有意让载沣迎娶幼兰,载沣一直没有表达过接受,载潋也一直信任他,她相信载沣不会迎娶皇上仇人的女儿。
可眼前的一幕,却让载潋彻底恍惚了,她不敢相信自己至亲至近的哥哥,竟会向皇上的政敌表达善意。难道哥哥就从来没有考虑过皇上的感受吗,难道他和自己的心是不一样的吗?…
“姐姐,姐姐?”载潋愣愣地呆站在原地,目光一动未动地注视着载沣,却忽听见四格格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她恍惚地回过头来,才发觉自己还一直站在殿中,四格格在一旁拉自己,而自己的兄长们都已经去向其余亲贵们见礼了。
载潋迟钝地笑了笑,略低了头,笑道,“四妹妹也在呢。”四格格却扬起嘴角来瞧着载潋笑,“姐姐有心事,今儿太后可高兴,怎么瞧姐姐倒心事重重的?”
于载潋而言,今日能是什么高兴的日子,皇上要言不由衷地册立大阿哥,明年元旦即将举行“让位礼”,而自己的哥哥也在今日不得已向太后与其心腹委曲求全了。
但她还要伪装自己的立场,自然要为太后的喜事而喜,便挤出明媚的笑来,“昨儿没歇好,都有些恍惚了,哪来的心事,不过为太后高兴而已。”
众人都已到齐,太后才派人去瀛台请皇上。载湉来时,载潋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殿内立时变得安静,小太监疾步上前去为他掀了门帘。
载湉抬步进殿,载潋抬头看到他,只觉寒冬中的盎然春意迎面涌来。载湉见殿中人头攒动,竟站着三四十人,他不禁心下一惊,不知骤然发生了何事。
他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目光审视地看了看围在殿中的人,在人群中他发现了载潋的身影,与他最厌恶的人们站在一起。
“儿臣请亲爸爸安。”他跪下向太后问安,太后立时站起身来去扶他起来,关切说道,“皇上快起来,你身子不好,不要总跪,来坐吧。”
载湉仍旧一言不发,唯有跟着太后,走向自己的宝座。因他此刻深切明白,自己如今只是太后手中的提线木偶而已,他要配合太后演戏,他不能发自真心说一句话。
载潋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她微微颔首,她不敢去直视皇上,她怕自己当着众人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皇上,自你登基之初,我与王公大臣们就商定,将来你育有皇嗣,就入嗣到大行皇帝一脉下,可现在你久病难愈,膝下无子,我再三斟酌,决定将端郡王之子溥儁立为皇长子,入嗣先帝,兼祧皇上,以防江山万世基业虚悬无继。”
太后说得至情至性,表现出自己是为了江山基业而不得已为之的模样,而不是想要公报私仇。
太后的话音刚落,载湉就已彻底明白了,原来今日太后请自己来到这里,当着这么多大臣于宗亲的面,是想让自己言不由衷地来表态,同意册立皇子,将来取代自己。
载湉冷冷地笑了笑,他昂起头去环视在场的众人,全部都是太后的心腹与守旧闭塞的亲贵,只能靠着皇亲国戚的身份生活,所以与新政水火不容。
他更明白,自己即将失去的不仅仅是身后的皇位,更将是自己仍极为年轻的生命。太后怎么能容得下自己,走出宫门去过平凡的人生呢?
自变法出现危机时,他就曾对杨锐说过:“朕死生听天,汝等若能保全新政,朕死无憾。”他不畏惧死亡,可今日,新政夭折,他也要献出生命,他怎能不痛心疾首?
他的爱妃也被关押,就连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妹妹,也选择了背叛自己,站到了太后身边,他一无所剩了。
载湉冷冷地望着众人,不知不觉间泪已落了满面。他不是在哭让自己饱尝人间冰凉的皇位,而是在哭自己未竟的雄心壮志,哭夭折的新政,以及与自己天人永隔的臣子们。
可他却没有其余的选择了,只能麻木地开口道,“儿臣…赞成亲爸爸,应以祖宗社稷为重,尽早立储,以防大业空虚。儿臣久病,何能望愈,是儿臣不孝。”
载湉毫无感情地回应着太后,二人一唱一和地表演着母慈子孝。
“好,今日我召各部大臣与各府亲眷们同来,就等皇上下旨了。”太后的嘴角露出若隐若现的笑意来,她招手示意李莲英过来,随后仍端坐在宝座之上,高声开口道,“我已将谕旨拟好,你请皇上去誊写一份,今日当着大家的面,就下达圣旨。”
“是,太后。”李莲英毕恭毕敬地接旨,随后请皇上往御案移步,去抄写一份太后已经拟好了的谕旨。
载湉看到谕旨上的内容,泪已控制不住,一字一句都戳在他的伤处:
“朕冲龄入承大统,仰承皇太后垂帘训政,殷勤教诲,巨细无遗。迨亲政后,正际时艰,亟思振奋图治,敬报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乃自上年以来,朕体违和,惟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恳皇太后训政。
一年有余,朕躬总未康复,郊坛宗庙诸大祀,不克亲行…敬溯祖宗缔造之艰难,深恐勿克负荷,且入继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
诸病何能望愈,用再叩恳圣慈,就近于宗室中,慎简贤良,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为将来大统之畀。再四恳求,始蒙俯允,以多罗郡王载漪之子溥儁,继承穆宗毅皇帝,钦承懿旨,欣幸莫名。谨敬仰遵慈训,封载漪之子为皇子,将此通谕知之。”
载湉抄写完这份谕旨,在谕旨上用过玉玺,心中所有坚强的防备终于都彻底崩溃。
自变法失败后,他将所有压抑与痛苦都隐埋在心中,今日终于再也压抑不住了。他情绪失控地失声痛哭,可他身边的人却都无动于衷。
太后见载湉已誊写完谕旨,又向众人道,“皇上圣躬违和,久治不愈,明年正月即行让位大典,以大阿哥溥儁继承皇位,改元保庆。”
载湉听到此话,更明白此道谕旨一下,就意味着他彻底成为了一个朝廷暂且留下的符号了。
载潋听到此话,竟如被闪电击中,心口剧痛,她久久不能令自己麻木的身躯恢复知觉。
她知道自明年正月后,皇上就要从至高无上的高处跌落,恐怕性命也不能保,更何况将来再行新政呢!
载潋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就连咳声也极力忍在胸口。她知道,如今的关口下,自己不能倒下,皇上身边的亲信大臣都已被杀,就连皇后与后妃们也被管控,唯有自己还能行动自由,是真正心系他的人了!
太后又向众人悠悠开口道,“皇上病着,需要静养,已不能亲行祭祀大礼,明年正月的祭祀大礼由大阿哥溥儁替皇上行大礼。”
众人皆颔首答“是”,太后此刻才心满意足地望向皇上,看到皇上痛苦,她的私愤才终于发泄了一些。
“送皇上回瀛台好好静养吧!”太后招来抬撵太监,吩咐他们送皇上回去。
众人此时才依礼行事,跪下恭送皇上离开。而载湉却不要凑上前来的小太监的搀扶,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仍如往日一般,大步铿锵地离开。
载潋看到殿内诸多宫女太监都送了出去,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躲在人后,趁太后未曾留意,疾步如飞地追了出去。
她追得咳声不知,满头生汗,终于追到了皇上身后。此时她看见皇上站在轿撵前,正准备上轿离开。
载潋终于放开了自己的声音,不顾一切地大喊了一声:“皇上!”而载湉却像是未曾听到一般,大步跨上轿撵,起轿离开。
载潋踉踉跄跄地追在他身后,一直追到无人的长街上,她此刻才敢放声哭出来,面对着此时此刻的皇上,她好想能与他患难与共。
“皇上!”载潋再次开口大喊,可她却不能说出其他的话来,宫中人多口杂,她不能暴露自己,也只能目送皇上一段了。
载湉此刻却挥停了轿撵,却连头也不回地背对着身后的载潋,冷冷地笑问,“你见我今日惨状,一定很庆幸吧?当日选择了太后,而不是我。”
载潋摔倒在长街上,她哭着连连摇头,心中欲说的话千千万万,可嘴上除了喊一声“皇上”,再也不能说其他的话。
载湉略略回过头来,侧眸看到载潋的身影,见她已摘下了额娘临终前托付的玉佩,不禁轻笑道,“额娘的玉,如今你也不戴了…”
载湉心痛地摇着头轻笑,抓住自己腰间的玉,心中还在反复默念“双生”二字。
载潋下意识去摸自己腰间的荷包,里面装着额娘的玉。
她不敢再将玉佩明晃晃地戴在身上,因为皇上身上也有一块成对的,她怕太后看到了起疑心。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忍心摘下额娘最后的托付。更何况这块玉是她与皇上最后的连结,她便一直将玉佩藏在荷包里,日日戴在身上。
载潋没有说话解释。
载湉在余光中看到了载潋的脸,看到她脸上有泪,也看到她如今满面病容,不禁还是难以自控地心疼。
载湉轻笑自己的痴心痴意,竟还放不下这个背叛了自己的人,连对她的恨也不纯粹。他淡淡开口向载潋道,“不过我也明白,我没能力保护你周全,又岂能要求你与我一同受苦呢。你选择太后,也是你的权利。”载湉略顿了顿,终于还是开口道,“我听闻你病了,回去吧,好好休养。”
“皇上!”载潋望着在长街上渐行渐远的轿撵,终于忍不住心中的话了,她放开步子追上去,迎着长街上凛冽的风站在皇上身后,定定开口道,“皇上,奴才曾说,宁愿做一个哑巴,也不愿说半句欺骗您的话!奴才这番话,从来都是当真的!…”
载湉没有再回头看她,他知道载潋如今是太后的人,只有远离她,才算尽可能的保护。他吩咐抬撵的太监们走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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