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寐(2 / 2)
“其实我故意把香炉放在你我中间,只想看看你会怎么做,没想到你竟真的为了我把它挪走了。”珍嫔极为认真地望着眼含泪光的载潋,她又抬起了一只手来,双手一齐握住了载潋的手,“哦...或是说,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我腹中的孩子,皇上的孩子。”
载潋略笑了笑,她抬起手去擦干了珍嫔眼角的泪,殿内的烛光愈发昏暗起来,载潋望着珍嫔脸上有棱有角的阴影,决心在珍嫔生下皇子前,她所有与皇上的恩爱种种,她都能忍下,她都可以故作不痛不痒,只为了保护好珍嫔和皇上的孩子。
载潋努力挤出一抹微笑来,笑道,“奴才既然是受皇上口谕传召进宫,就该不辜负皇上信任,设身处地为珍主子着想才是,珍主子能信任奴才,奴才荣幸至极。”
“潋儿...”珍嫔忽有一分哽咽,她忽然极为认真地问载潋道,“潋儿,你心里最清楚,我们两人想要的是完全一样的,你怎么还愿意帮我?”
载潋努力不去仔细想这个令她心伤的问题,她努力向暖阁窗外高处的屋檐去看,努力不让眼泪滑下来,她最后只淡淡笑道,“皇上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皇上想保护的,就是我要保护的。其余的...我都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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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太后才起,正端坐在象牙梳妆台后边由何荣儿伺候着篦头发,李莲英领着身后一众宫女太监端来了烧得蒸气四溢的清水河凤仙花露,何荣儿才从太后最喜欢的那只绘着梅花喜鹊样子的象牙白脂粉盒里取出了太后搽脸的皂粉来,倒进凤仙花露里后,盆中瞬时升腾起一片若有若无的香气,令所有人都感觉深沁心脾。
何荣儿复又用清水净了手,才又转身从小太监正端着的盆里摘出几瓣玫瑰花瓣来,倒在另一只盛放着清水的景泰蓝水盆里,端到太后身前,太后才用盆里蒸腾出来的水气洁面,
窗外的太阳仍不亮,才刚刚从宫殿群宇的歇山顶上露出半个头来,清晨第一抹阳光洒进储秀宫来,将殿内一物一事都笼罩在光晕内,殿内寂静无声,只有清水与凤仙花露在景泰蓝盆里微微荡漾发出的细碎声。
殿外突然传来阵阵脚步声,将殿内的一片安详打破了,宫中二总管太监崔玉贵打了门帘进来,小跑到太后跟前道,“太后,泽公爷和福晋来给您请安了!”
当日是载泽与静荣成婚后的头一日,他二人依例进宫来给太后与皇上请安谢恩,太后心里早就记挂载泽与静荣这段自己全权做主的姻缘了,便忙让崔玉贵领人进来。
载泽与静荣才刚进储秀宫,便瞧见太后早已端坐在殿内的紫檀扶手椅上了,于是二人恭恭敬敬行礼道,“奴才恭请太后万福金安,恭祝太后福寿安康,福泽万年。”
而后载泽才领着身旁的静荣三跪九叩,拜完了才跪倒在太后脚下道,“奴才载泽叩谢太后隆恩。”
“快起来!”太后忙命人扶他两人坐下,静荣今日穿了一身朱红色的命妇朝服,头上青丝以珠钗宝簪作为装饰的钿子束起,脑后的流苏随着她每一次叩拜丁玲作响。
“你们二人昨夜里休息得都还安心否?”太后端起手边的茶盏来细细抿了一口,随口问载泽与静荣道。
静荣坐在太后对面的圆凳上略欠了欠身,回话道,“奴才回太后的话,昨夜里休息得一切都好,劳太后记挂。”
正说话间,李莲英却又来回话道,“太后,皇后和两位小主也来给您请安了,传她们现在进来吗?”
太后想到静荣昨日大婚,也没能见到自己的亲姐姐静芬,便命李莲英去将皇后先请进来,姐妹两人说了几句体己话后才又让他去传瑾嫔和珍嫔进来。
载潋跟着珍嫔一同来给太后请安,却没想到载泽也在太后宫里,今日突兀相见竟有几分尴尬,不知该要说些什么才好。
载泽见皇后与瑾嫔、珍嫔二人陆续从殿外走进来,便忙领着静荣起身退在一旁,载潋跟着珍嫔最后一个菜走进太后的暖阁来,她斜瞥见载泽就站在角落里,心里瞬时多了几分难言的情感。
“奴才恭请太后圣躬安康,福泽康健。”载潋跟着皇后、瑾嫔和珍嫔一同跪倒在太后面前,双手相交伸向身前,轻轻为太后叩首。
“起吧。”只等着她们四人行完了每日规定要行的请安礼,太后才淡淡道了一句,命人给她们四人各自摆了凳子。
“妹妹,我记得你在府上时只有如缨和如黛两个丫头跟着,怎么今儿身边又多了个人伺候?是不是泽公派去你身边的?”皇后眼尖,她瞧见静荣身后还跟了个自己不认得的丫鬟,便关怀地问静荣。
载潋也下意识去瞧,却惊觉那个丫鬟面熟,仔细想了想,才猛然回忆起那个丫鬟就是昨日在载泽府上把自己当成闲杂人等给绑了的丫鬟,她一时心里又气又恼,却也不好说什么。
静荣拉了熙雯的手,向皇后笑道,“皇后娘娘好记性,还记得妹妹原先在府里的贴身丫鬟,这个丫头叫熙雯,如缨和如黛说她们二人恐伺候不好我,就叫她一块来伺候我了,我看她心灵手巧的,模样也生得讨喜,就留下了。”
本是一般如常的闲叙,可在载潋听来却有几分别的意味,她心里也别扭,怎么昨日才将自己冲撞的小丫鬟,今儿摇身一变就成了新福晋身边的贴身大丫鬟?
可说到底这都是载泽府里的家事,载潋又有什么资格去指手画脚,于是只能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
载泽原本没发现静荣将冲撞了载潋的熙雯收作了贴身丫头,皇后问起来才刚刚注意到,他因熙雯昨日绑了载潋的事本已经有意要将熙雯赶走了,谁知今日静荣竟直接收了她留在身边,不由得气愤地对静荣道,
“昨儿这丫头才闯了祸,你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声儿,就把她收在身边了?若不是昨日额纳图去得快,婚宴都得让这个丫头毁了!”
静荣心里自然知道载泽说的“闯祸”是指什么,此时当着太后与皇后,静荣感觉自己底气十足,便含了几分深意回道,
“泽公这是什么意思?妾身可没有听说她闯了什么祸出来,竟还差点儿毁了婚宴,若是泽公昨日早些和妾身说,不对妾身隐瞒什么心思,我自然也不会收她在身边了。”
“她昨日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潋儿绑了,连拖带拽地赶出府去!若不是潋儿大度,不与她计较,你以为昨日咱们的婚宴还能办得顺心体面吗?”载泽的气更盛,气静荣竟连这些道理都不懂,还质问自己。
静荣却得意洋洋,载泽终于当着太后的面说到了载潋,她早就期盼太后能为自己做主,让载泽好好收收心了,不再想不该想的人,为自己出一口气。
“潋儿,你昨儿怎么没和我说你去载泽府上让人给绑了的事?”太后听到此处忽疑惑问道,载潋便忙站起身来福身行礼,回话道,“是泽公府里的下人不认得奴才,才闹出了这些误会,况且是奴才去得晚了,未曾和兄长们与醇王府的人一道儿进去,才叫丫头们误会了,所以奴才回来后不敢打扰太后静听。”
待载潋说完,太后才道,“本是些小事儿,不足挂齿,那个丫头若是无心的,你也不计较,此事就更不用深究了。”
“是。”载潋静静答应,静荣也起身来福了身道,“是,奴才谢过太后,让熙雯能继续留在奴才身边伺候。”
太后却早已看透了静荣与载泽的心事,太后对她们之间的相互怀疑指责感到索然无趣,这样的手段伎俩她看得太多,她知道静荣是想通过熙雯引载泽在自己面前维护载潋,好能让他的心思在自己面前暴露。
可她不想纵容静荣今日的算计,忽便对他们二人道,“你们夫妻二人是新婚燕尔,将来困难种种要同舟共济,携手与共,纵然是有什么误解矛盾,也不要随意怀疑揣测,夫妻间信任二字才是最重要的。”
静荣忽感觉有些惭愧,她微微垂了头,站起身来跟着载泽一起向太后行了礼,恭敬道,“奴才谨遵太后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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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例行请安过了后,太后只留了皇后与静荣姊妹俩在跟前同用早膳,便对载泽、瑾嫔、珍嫔与载潋几人道,“你们都回吧,晚上等着皇上闲暇下来,你们再来,叫上恭府、醇府、端王肃王还有庆王府上的哥儿、格格们都来,今儿在畅音阁赏你们戏听。”
珍嫔向来爱戏,这一点与太后极为相似,珍嫔也有自己喜爱的戏子,追星捧角的劲头丝毫不比太后差,听见要太后要赏戏听,喜难自禁道,“当真如此!奴才谢过太后恩典了!”
太后挥一挥手道,“当真,你们先去吧。”
载潋跟着珍嫔跪了安,才缓缓退出暖阁去,载潋搀扶着珍嫔往回走,她瞧见珍嫔打心眼里高兴,便笑道,“珍哥儿这是想听戏想听得紧了!”
珍嫔回头刮了刮载潋的脑门,笑道,“若是你日日都闷在宫里也难受,还不是得和我一样盼着太后或万岁爷赏戏听?”
载潋默不作声地低头笑了笑,她搀扶着珍嫔,生怕怀有身孕的她会绊倒了,载潋沉默了半晌才道,“若是奴才也能日日都在宫里,也能时不常地就见到皇上一面,那奴才还奢望看什么戏呢...”
“潋儿!”载潋正和珍嫔闲谈着向回走,忽听到载泽在身后叫自己,载潋停了步子回头去看,见载泽追在自己身后已满头是汗,他像是有满车的话要说一样。
珍嫔见了此情状,便叫了一直跟在身后远处的念春和知夏来扶着自己,转身对载潋道,“去吧,我瞧他想和你说话也不止这一会儿了,别叫他憋坏了。”而后便同着念春等人缓缓向景仁宫去了。
载潋蹙着眉低头想了片刻,她不知道今时今日载泽还不肯死心,自己又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去与他交谈,可等不及她想清楚,载泽已经追到了她身后,急不可耐道,“潋儿!你为什么总躲着我?就算是在太后宫里见到了,你怎么对我不理也不睬?”
载潋转过身去直直注视着载泽,可她只看了一瞬,便立时将目光移开了,她甚至开始害怕,自己心里是不是真的对载泽存着有关风月的感情。
载泽又逼近了一步,他的声音将载潋包裹在其中,让她逃脱不得,“你昨日走得那么早,是不是还在怨我?我对你说过,迎娶别人是我身不由己,我载泽打心里不愿负你!”
载潋捂住了载泽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与昨夜里载潋捂住皇上的嘴不同,那时载潋想告诉皇上,他说的她都懂,他也不必再说下去,那些担心更都是多余的。
可载泽所说的这些令载潋难以接受,自始至终她都无法接受载泽的感情,纵然载潋信任载泽,却不能接受他那一份情意。
“泽公难道你不懂吗?我从未怨恨过你,我躲你也好,不理睬你也罢,那是因为我知道静荣已经开始误解你我了,我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你们二人的关系,更是为了自保!我不想再变为众矢之的,不想被静荣针对!我也不希望!...不希望你将来过得不开心!”
载潋一口气向载泽喊完后,才察觉到载泽已是泪流满面,他扭过头去不肯让载潋看到他的泪,可载潋在看到他泪如决堤的那一刻就已无法不心疼他,爱一个人却爱而不得,载潋想,这种感觉世间恐怕也只有载泽可以懂自己。
“泽公...对不起...我,是我不好,是我说得太冲了,让你伤心了。”载潋支支吾吾地向载泽道歉,她掏出自己的手绢来,递给载泽让他擦泪。
可载泽却只是用自己的手掌胡乱擦去了自己脸上的泪,而后便转身过来,努力对载潋笑道,“潋儿!我很好,你别担心我。”
载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手绢,她长叹了一口气,忽感慨对载泽道,“泽公,我曾自私地想,若时间永远停在那个时候该多好...那个时候我还无忧无虑的,阿玛还在...更不会因为担心我而一病不起...那个时候我跟着哥哥们,跟着泽公...阿玛额娘都在,该多好啊。”
载泽听到载潋忽然如此说,以为她又想起了老醇亲王,他怕她思念阿玛又引起悲痛的心情来,忙拍着她的背道,“潋儿,你别多想...”
载潋摇了摇头,从载泽的怀中退出来,笑道,“不,我没有多想,我只是这样幻想过,但我知道时间一定会一直向前走的,我们也是。”
载潋望了望身旁的载泽,忽爽朗地笑道,“所以泽公,我希望婚后的你幸福,希望你能明白,再纠结前事已经没有意义了,也希望你能顿悟,静荣才是你未来该要珍惜的人,她才是陪伴你未来一生的那个人...而你不必担心失去我,因为你我是朋友,你从来没有失去过我,你永远都是我载潋信任的人,我只是不希望因为我而影响你们夫妻间的信任。”
载泽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许久,才终于缓缓笑出声来,他拍了拍载潋的肩头,忽笑道,“是啊,我从来没有失去过你,从前是什么样子,将来还会是什么样子。”
“你们二人在这儿说什么悄悄话呢?可惜朕来得急,不小心听见了一些,你们不会怨朕吧?”载潋正欣慰地对着载泽笑,举起手来去替他擦脸上还沾着的泪,忽听见皇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载潋心底一惊,她知道皇上本是缺乏安全感的人,而帝王本性又是多疑多心,她知道皇上从前便经常误解自己和载泽,此时却又被皇上听见他们之间的谈话,只能更让皇上更误解自己,让皇上以为昨夜里自己所有承诺都只是虚伪的表演。
“奴才恭请皇上圣安!”载泽忙跪下为皇上请安,载潋也立时跪在请安道,“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皇上从载潋的眼前走过,让载潋感觉身边似乎有一阵风吹过,载潋不敢抬头,只用余光看到皇上站在了不远处,并未转过身来看自己和载泽,而是背着身冷冷问载泽道,“新婚第一日,一切安否?”
“奴才回皇上的话,奴才与福晋一切俱安,劳皇上牵挂。”载泽规规矩矩地答完了话,皇上才又冷冰冰却也含了深意道,“朕本无意听你们二人之间谈话,是朕今日政务繁忙,来给太后请安走得急了,才会不小心听到,朕希望你们不要心生怨愤。”
“奴才与潋儿怎敢有半分怨愤皇上之心,还请皇上明鉴!”载泽诚惶诚恐地叩头解释,可皇上却仍只是冷笑,他缓缓转过身来瞧着跪在地上的载泽与载潋,注视跪在脚下的载泽一字一句道,
“你的真心朕明白...你不会将信誓旦旦许诺朕的话,再轻易许诺给别人。”
载潋听到此处,彻底明白了皇上话中的含义,方才皇上一定听见了自己对载泽说的那句“你从来都没有失去过去我”,如此皇上一定会想到昨夜里自己对他的那句承诺,“皇上从来没有失去过奴才”...这两句“承诺”是何其的如出一辙呢?如何不令皇上误解自己昨夜里说的承诺就只是一句从未过心的玩笑,一句信口拈来的谎言?
可对于载潋而言,这两句话对皇上说,是她一言出生死必践的誓言,是她一生都不会背离皇上的承诺;可这句话对载泽说,是她不忍看泽公受苦的好言相劝,是希望他能懂得珍惜眼前人的忠告,又如何能是皇上误解的那样,她轻易将誓言许诺给别人呢?
皇上才对载泽说完前半句话,就将后半句话留给了载潋,他希望以此纾解自己心中的气愤,可越是在乎的人就越难释怀,皇上忽弯下了腰,靠近了载潋对她说道,“朕以为你不会将承诺过朕的话,又那么轻易许诺给别人,朕还真的相信,哪怕有一天所有的人都背离朕...至少你不会!可如今看来,还是朕错了,你这样的谎言,又对多少人说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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