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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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那种羁绊仍旧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这些年来,青年们上了战场,人类登上了月球,总统们上任的上任,辞职的辞职,遇刺的遇刺。放眼美国,无论是底特律、华盛顿还是纽约,都有人群涌上街头,任何事情都能让他们怒不可遏。世界上的一批国家竞相分裂或崩溃:北越、东柏林、孟加拉。毁灭与消融无处不在。然而,对于李家人而言,他们之间的连结却越来越紧密,是莉迪亚把他们捆在了一起。

詹姆斯每天从大学开车回家——他年复一年地教着美国牛仔课,讲义上的每个词都烂熟于心——顺便回想一天中的琐事:两个小女孩在街角跳房子,看到他的车在红灯前停下来,就朝车上扔鹅卵石;斯坦利·休伊特问他春卷和蛋卷的区别;他经过艾伦夫人家门口,她冲他露出假笑。只有回到家看到莉迪亚的时候,他心头的那点苦涩才能消散。因为有了她,他想,一切才变得不同。换作莉迪亚,她会对朋友说:“别傻了,斯坦,我又怎么知道?”她既沉着又自信。她会说:“下午好,薇薇安。”然后用她大大的蓝眼睛直视着她的邻居。这些幻想越来越让他难以自拔。

每天,当玛丽琳打开速冻派的包装或者给索尔斯伯利牛排解冻——她拒绝做饭,全家人默默地接受了这一点,这是换来她重新出现所付出的代价——的时候,她都会暗自筹划,再给莉迪亚买些什么书,科学展览,暑假辅导班。“只要你感兴趣,”她每次都这样告诉莉迪亚,“只要你愿意。”她每次都是真心征求女儿的意见,但是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开口的时候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而莉迪亚注意到了。“是的。”她说,而且,她每一次都会说“是的,是的”。听到这两个字,她母亲的呼吸才会恢复正常。洗衣服的间隙,玛丽琳会把当天的报纸从头到尾读一遍,一栏接着一栏——她看到了希望之光:耶鲁大学收女生了,然后,哈佛大学也收了。美国人逐渐学到了几个新词:反歧视行动;平权修正案;女士。玛丽琳在心中用金线为莉迪亚编织了一个华丽的未来,她相信女儿也希望拥有这样的未来:莉迪亚穿着高跟鞋和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莉迪亚站在手术台前,周围的一圈男人敬畏地观摩她娴熟的技术。对玛丽琳而言,每过一天,这个未来仿佛都变得更加真实了一些。

每天内斯都会安静地坐在晚餐桌前,他父亲和莉迪亚谈论她的朋友,她母亲则询问莉迪亚当天的学习情况。等到他们转过头,履行责任般问起他的时候,他的舌头已经打了结,因为他父亲——他想起了被父亲踢坏的电视,还有自己挨的那一巴掌——不会想听他讲什么宇宙空间之类的东西,而这些是内斯阅读和思考的全部。一有时间,他就在学校图书馆寻找相关的书籍:空间飞行,天文动力学,燃烧,推进,卫星。听儿子结结巴巴地回答几句之后,他父母的聚光灯重又打回到莉迪亚身上,这时,内斯就顺势退回自己的房间,继续看他的航空杂志,他像偷藏色情读物一样把它们储存在床底下。他不介意这种持久不变的“日食”状态。每天晚上,莉迪亚都会去敲他房间的门,显得既安静又可怜。他知道她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它们的核心内容是:别松手。莉迪亚走开之后——去苦思冥想家庭作业或者准备科学展览——他会把望远镜筒伸出窗外,遥望夜空中的群星,探寻那些他将来有一天可能会独自前往冒险的地方。

莉迪亚自己——她是全家人的宇宙中心,尽管她不愿意成为这个中心——每天都担负着团结全家的重任,被迫承载父母的梦想,压抑着心底不断涌起的苦涩泡沫。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约翰逊、尼克松和福特上台又卸任。莉迪亚的身材变得苗条修长;内斯个子长高了。玛丽琳的眼角出现了皱纹;詹姆斯的两鬓挂上了银霜。莉迪亚知道她父母不顾一切地想要得到什么——尽管他们并没有说出来。她发现,似乎只要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换取他们的快乐。因此,她利用暑假学习代数,穿上连衣裙参加初级舞蹈班,报名旁听大学的生物课,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都有课。整个夏天忙个不停。“是的,是的,是的”。

(那么,汉娜呢?他们把汉娜的摇篮搬进阁楼上的卧室,那里堆放着他们不再想要的东西,甚至等汉娜长大一点之后,他们也会时常忘记她的存在——比如有天晚上,玛丽琳在餐桌上摆了四个盘子,直到汉娜来到桌边,她才意识到少拿了一个。汉娜也仿佛明白她在家庭这个宇宙中的位置,她从安静的婴儿成长为善于察言观色的小孩:她喜欢躲在角落和柜子里,还有沙发后面、桌布底下,退出家人的视野和脑海,从而确保家中的领土划分不会出现丝毫的变动。)

现在,距离那可怕的一年,已经过去了十年,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其他人而言,1976年也并非寻常的一年,这种反常在那个出奇寒冷的冬天达到了顶峰——报纸的头版赫然印着《迈阿密下雪了》这种标题。十五岁半的莉迪亚刚开始放寒假,再过五个月,她就死了。那年十二月,她独自待在屋里打开书包,拽出一张物理试卷,卷子顶端用红笔写着“55”。

生物课一上来就非常难,不过,通过死记硬背“界”“门”“类”这些概念,她通过了最初的几次测验。接着,课程变得更难,但她还算幸运,坐在她右边的男孩学习努力,字写得很大,而且从来不遮挡试卷上的答案。“我女儿,”那年秋天,玛丽琳对伍尔夫太太——也就是伍尔夫医生——说,“是个天才,在一门大学课程的考试中得了A,她也是那个班里唯一的女孩。”正因如此,莉迪亚从未告诉母亲,她并不明白什么是克雷伯氏循环,也无法解释有丝分裂的原理。当母亲把大学发来的成绩单装进相框里的时候,莉迪亚把它挂在自己房间的墙上,假装在微笑。

生物课之后,玛丽琳又提出了新的建议。“今年秋天,我们直接让你选修自然科学。”她说,“搞定了大学生物课,我相信高中物理也不在话下。”莉迪亚知道,这是母亲最喜欢讨论的话题,她只能点头称是。“你会遇到年纪大的学生,”她父亲说,“认识一些新的朋友。”他眨眨眼,想起在劳埃德学院,“年纪大”意味着“更优秀”。然而,高二的学生们只和他们自己的同学说话——要么对法语翻译作业的答案,要么背诵当天下午将要测验的莎士比亚剧本。他们对莉迪亚仅仅是以礼相待,脸上带着本地人漠然的和蔼,把莉迪亚当成外国人一样。至于那些物理应用题——两车相撞、打出的炮弹、冰面上侧滑的卡车什么的——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答案。转弯中的卡车上装载的赛车、旋转的过山车、钟摆和砝码……这些东西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她越想越觉得它们没有意义。为什么赛车会掉下来?为什么过山车会脱轨?当她试图搞清楚为什么的时候,仿佛看到地心引力窜了出来,把所有的车一连串地拽下去,仿佛扯着一条带子。晚上读书的时候,那些方程式——掺杂着小写的k和大写的M,还有希腊字母Θ——似乎变成了长满尖刺、密密麻麻的荆棘。书桌上方,母亲送给她的明信片上,爱因斯坦朝她吐着舌头。

她的测验得分越来越低,看上去就像一张诡异的天气预报图表:九月份90,十月份85,十一月不到75,圣诞节前60左右。上一次考试,她得了62分,算是及格,但是差点不及格。下课后,她把卷子撕成小块丢进三楼厕所,然后才回家。现在,她考了55分,尽管凯利老师没在卷子上写“F”,但她还是不敢正眼去看那触目惊心的红色分数。她把这张卷子塞进储物柜藏了两周,放在一摞教科书下面,仿佛代数、历史和地理课本的重量合起来会把它压死一样。凯利老师向她提过她成绩下降的事,暗示说,他可能会亲自给她父母打电话——如果有必要的话。最后莉迪亚保证,过了圣诞节假期,她就把母亲签过字的卷子拿回学校。

终其一生,她都能听到母亲的心跳坚定有力地叫嚣:医生、医生、医生。她母亲是如此渴望实现这个梦想,莉迪亚明白,她根本不需要说出来,她的心愿一直摆在那里。除了当医生,莉迪亚无法想象自己能够拥有别样的未来和不同的人生,那好比企图设想太阳围着月亮转、自然界没有空气这种东西一样荒唐。她曾经想过伪造母亲的签名,但她的字体过于圆胖,一看就出自小女孩之手,骗不了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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