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寒风似刀,二(2 / 2)
守陵向来是对宗室子的责罚,本朝有过失爱于君主,以守陵为名圈禁数十年的陈例。咸宜忽然自请守陵,杨洄忍不住惊讶得抬起了头。
在一片避之唯恐不及的黑压压脑袋中,他的担忧就显眼得很了。
李隆基眸光愈深。
杨洄资质平庸,偏咸宜爱他的很,撒娇撒痴硬要嫁他,李隆基曾经颇有微词,此时却感到一股同情羡慕的微麻倏然升起:都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凭什么旁人却能到头?
再开口时,李隆基语气软和的不像话,鼻腔里含着些些不易察觉的哽咽。
“遗珠还小,哪能吃风吹雨,待她大些再去吧。”
高力士悄悄松了一口气,感慨万千地看了一眼咸宜。
李玙耐心地观察着他们父女的互动,像浮在空中看一出戏。
虎毒尚且不食子,圣人何曾把儿女当做过骨肉?所有他们这些人加起来,恐怕都比不上一个惠妃的分量。
英芙微微侧脸看向他,也在想,李家男儿当真是又心狠又多情啊,可这情分太难求了,她情愿不要。
咸宜缓缓垂下眼睑。
“女儿与阿洄都年轻,身子壮健,想来遗珠的底子不错,好养活。如今内廷缺少能主事的高位妃嫔,不然女儿想求个恩典,把遗珠送回宫里教养。”
李隆基心里一动。
是啊,倘若惠妃还在,孩子连带咸宜都要接回宫的。这也算成例,譬如中宗朝,长宁公主一生下杨洄就回大明宫住了。
他越想越觉得骊珠走后他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别说宠幸内眷,就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好没意思。
“你想搬回来就搬回来,陪朕下两盘棋,听听曲儿也好。”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咸宜松了口气,俯身照看遗珠,没察觉到李瑁嘴角勾起的轻笑。
杨玉在门外廊下站了许久没敢进来。
一方面,她听出圣人来者不善,针对咸宜,而李瑁早在新婚第二日就交代过‘只当宁王李成器夫妇俩是翁姑’。杨玉虽然不明所以,却清楚这当中的门道不能随便问。察言观色四个字,在酒家妓房能保生意兴隆,在权力场上却能救命。
另一方面,虽然只听见圣人说话的声音,杨玉已经本能的感受到,他是个擅长音韵节拍的内行人。语言和音乐一脉相承,有些人说话天生就那么的抑扬顿挫,动人心扉,不光用词准确精炼,而且句子的停顿间隔既美妙又引人入胜。
七宝的汗还没落下,额头上又密密点出一片汗珠子,紧张的催促,“王妃要么不进去,那就别在这儿站着呀,待会儿圣人突然出来撞个正着?可是大大的不恭敬。”
“……也是。”
“要照规矩,王妃成婚当日就该拜见圣人。不过圣人子女多,也不是各个王妃、驸马都能见上面。倒是今日不见不成,这是在咱们府里呢。这会子不觉得,待会儿圣人回宫一琢磨,专门来一趟没见着您,可不是给怠慢了么?”
他絮絮叨叨的,杨玉有些不耐烦,“谁能想到圣人脚程这么快呀。”
“霍!”
七宝一眼望过来,满脸看新鲜的神情,就像说‘圣人何等样英雄你不知道?’。
“您是没见过头几年圣人从洛阳纵马回长安的英姿,一千好几百里路,马不停蹄!马儿换了三四匹,他还没尽兴呢!啧啧,那份儿爽利、痛快!奴婢是不会骑马,光拿眼看着,都觉得潇洒极了……路边儿的姑娘家往马队里扔花儿朵儿的,还有人拿手帕子包了香囊往人身上扔。圣人年纪虽大些,得的不比王爷们少呢。”
这算哪门子的浑话,拿老子和儿子比起俊俏来了。
杨玉瞪视七宝,还没来得及训斥,就听见木门合页吱吱呀呀的声音。
一道赭黄色身影迈步从屋里出来,衣裳和亲王平时穿的圆领宽袖袍衫差不多款式,头上一个小巧的青玉冠,腰上虚虚扣着玉带,宽松垂坠的衣裳尺寸,越发显得人肩宽腰薄,潇洒利落。
杨玉忙不迭往路边退,屈身纳福,把脸低低的埋进颈窝里,厚厚的发髻坠在两颊,把面孔包住大半。本是一晃眼就过去的事儿,偏偏刚好起了风,吹动檐下挂的鹦鹉架子,番邦贩来的翠绿金黄的大鸟扑棱棱扇起翅膀。
她鬼使神差地抬了抬脸,顿时一阵发懵。
高力士重重清嗓子。
杨玉忙道,“寿王妃杨氏拜见圣人。”
“嗯……”
李隆基眼角瞟过来,略顿一顿,就水过无痕地走开了去。后头侍从、兵卒一列列扰攘。长廊也就两人并肩的宽度,杨玉缩着身子尽量贴在墙根,还是占了大半个身位。她低着头等人走过。
“脸怎么红了?”
再看却是李瑁站在眼前。
杨玉轻轻嘘出一口热气,笑了笑。
小半个时辰没见,两人都有许多话要说,李瑁捏捏她的手背,领头抬腿跨过护栏往配殿走,一壁轻声低语。
“更衣去了这么久?撞上圣人吓着了吧?”
杨玉人生的精致娇嫩,其实丁点儿不讲究,提起裙角跟着他大跨步迈过,李瑁回头欣赏地一笑。
王府虽不计较灯油钱,点灯却是有规矩的,灯架子的摆放是一个个点,一根根线,一层层递进。两人离了风雨回廊走去外头,就成半道影子浮在明昧不定的空中。
风倏然冷起来。
杨玉到这时候才觉出怕,扭身往道旁太湖石上坐下,掩面道,“头先娘娘说话就怪怪的,我总想着圣人左不过是不喜欢我的出身。可方才,好听了说是目不斜视,其实不就是目中无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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