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漠帆来重,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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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院。

阴沉沉的冬日, 云层厚重,铅灰色的天幕似沉甸甸的旧棉絮压在众生头顶。李玙坐在窗下,淡淡的日光洒在他端凝的眉目上, 像戴了一层浅金色的面具。

英芙穿着大红百蝶穿花长袄站在他跟前, 身姿僵直,满面哀痛。

“圣人就这么狠心?杀了弘儿和光王府里两个孩子还不够?就连怀在娘肚子里的也不放过?”

“不止十六娘,二哥两个有孕的妾侍都已处置了, 这便是要——”

李玙说话谨慎, 顿了顿, 叹气道,“圣人的意思你已明白。如今留着十六娘便是违逆。”

“可那日明明是十六娘钉死了废太子的罪行!圣人怎可过河拆桥?”

李玙抬起头啧了一声,诧异道, “圣人若成心取她性命, 那日怎会放她回来?此番要的不过是她腹中孩儿,你闹什么?”

他完全没把十六娘当做亲眷疼惜, 甚至没把她当个大活人!

英芙目瞪口呆, 根本难以接受, 顿了顿,喃喃争取。

“殿下, 前番皆是我糊涂蠢笨不知好歹,收留了她,险些带累阖家上下。可十六娘已有两个多月身孕, 用药催产何等凶险?”

“那你待如何?”

“如今首恶已伏诛, 剩下的不过是孤儿寡母,又何必赶尽杀——”

“放肆!”

李玙一声爆喝打断她, 房里青烟袅袅, 沉水沉郁微苦的幽香盖不住两人之间的隔阂。

李玙从袖中掏出《女则》扔在地上, 用脚尖踩着。

“我敬你是正妃,走来与你交代一声。惠妃薨逝,接下来丧仪繁琐,这两个月府里的事情交给张孺人,你不要出去了,每日安心待在房里抄写《女则》百遍,我叫翠羽来取。”

——这是,禁足?

这绝不是普通的处罚,英芙恍然大悟,死命揪住他衣角,脸上已是吓得失魂落魄,青白夹杂,颤声问。

“你把十六娘怎么了?”

李玙纹丝不动,目光冷电般扫过去,却是未发一言,两人高低僵持,便听后罩房传来撕心裂肺的女子尖叫。

“我不吃药!六姐,救命啊!”

英芙紧绷的神经骤然崩断,腿脚一软,整个身子直接瘫软下去。

李玙厌弃的甩了甩袖子。

“翠羽带了两个好大夫在,药也是捡性子和缓的。不过到底是堕胎,能不能过得了这关便看她命数了。”

“你?!”

英芙又气又怒,尖着嗓子嘶叫起来,雨浓忙拉扯她。

“咱们快去看看十六娘罢。”

英芙死活不肯走,将桌子拍的砰砰作响,声音尖利似裂帛。

“李玙!我们韦家世有功勋,我二哥如今做着长安令,一门出了三个皇子正妃!难道不配做你身后的倚仗?哪怕为了周全韦家,你也不能光学圣人那套刻薄寡恩啊!”

英芙向来端庄自持,从没有这般义愤直言过。李玙怔了怔,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她。英芙模糊的眉目骤然鲜明起来,显得有些血性。

——然而血性有什么用呢?

他颇感慨,也有些愧疚,揉着太阳穴低声解释。

“崔长史每旬进宫一趟,循例要见阿翁。你这院儿里,粗使丫头婆子全从宫闱局来,其中焉知有没有暗哨?譬如上巳节选秀,你提拔的那个小路子,如今在宫闱局已升了官,是卖了你还是卖了我得的?咱们一家大小的性命都在圣人手里捏着,就算行的正坐得直,下人告发一句半句,难道圣人发落你我之前,还会先对质不成?平日叫你看顾几个孩子,不是我偏心,是怕孩子不懂事,惹出祸患来,只把你当个明白人。”

诸多皇子之中,独李玙的姿态最为浪荡狂放,英芙从未见过他寡淡寥落的神情,更加不知道在他心目中,圣人不是阿耶,而是要提防谋算的主君。她目瞪口呆,眼看着身处的世界颤颤巍巍倾倒。

李玙叹了口气,耐心教导她。

“我瞧你的学是白上了。十六娘如果不是韦家女,这一胎恐怕还有法子保全。但这孩子身上有韦家的血脉,有你,有韦坚,往后废太子若能翻案,他便是朝野瞩目的鄂王遗脉。鄂王的名声可是好的很呢。”

他抬眼瞧了瞧晦暗不明的天色,语气越发冷淡。

“这么说,你听懂了吗?”

英芙茫茫然似懂非懂,正要开口,忽听外头一阵杂乱,小丫头跌跌撞撞扑进来,咧嘴大声哭喊。

“忠王妃救命啊!我们王妃肚子疼的厉害,出血不止,您救救她的性命吧!”

英芙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捞起裙子就往后罩房跑,雨浓自然跟着她,满房下人转瞬走了个干净。

李玙长长叹气,起身关上身后的长窗,屋里光线立刻黯淡下来。又深又浓郁的寂静里,他如同摘了那副浅金色的面具,露出惘然而哀伤的神色。

此起彼伏的尖叫,夹杂着女人的哭腔,一波波袭来,他摁住双耳,将头深深埋在膝盖之间。

韦水芸的房间是匆忙收拾出来的,样样陈设都不周备。英芙踏进房里就闻到一股浓郁刺鼻的血腥气,扰得她心神意乱。她忙分开众人扑到榻前,就看见水芸苍白干涸的脸颊,大口大口喘着气,双眼失神望着上方。

雨浓小声提醒,“你看被子底下。”

英芙怔了怔,眼神往水芸下身挪。

杏子红桃枝花鸟织金被子底下有微微的起伏,她又瞄了一眼水芸,见她还呆呆的,便轻轻揭了脚下的被角。

一眼而已,英芙心胆俱裂。

那下头汪着小水潭似的一汪血水,还在汩汩冒着热气。

硬挤出来的笑意凝结在脸上,英芙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一个人居然可以出这么多血,方才丫鬟怎不拿盆接着呢?

雨浓死命拧她胳膊,她才回过神,便觉得五脏六腑似被个窜天猴子打得稀巴烂,痛的都麻了。

“六姐——我冷。”

英芙悲从中来,忙握住水芸手指,实在冰凉的渗人,她扑上去环住她肩背颤声道。

“别怕,别怕,六姐在的。”

“六姐啊——”水芸眼里沁出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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