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坐蹙蛾眉,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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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

“庄子店铺金银,于我都是多余。我这一辈子,不在这个男人手上,就在那个男人手上。我能图什么呢?”

她在一盘子黏黏腻腻的玫瑰松子瓤蜂糕上随意划拉。杜若捡了一块尝,又清甜又软糯,很是适口。

“怎么,怕吃了发胖?”

“我喜爱曲乐,他也爱,我便当他是个知音人。可他不喜欢我跳舞,尤其不喜欢跳给人家看,说是舞姬歌女之流。我既做了王妃,便只能端端正正坐在席上看别人跳。他拿曲乐当做逃避纷争的由头,他跟伶人笙箫合奏便是风雅,却拘着我。早知如此,这个王妃我情愿让给杨家那个丫头做,我高高兴兴做个妾侍,想唱就唱,想跳就跳,胜过叫人管头管脚!”

杨玉水葱似的手指一下下戳在蜂糕里,弄得肮脏邋遢到处都是。她满不在乎的伸进嘴里舔了舔,又随手蹭在桌台上。

想起待选时杨玉志得意满的模样,再看她如今通身的不痛快,杜若咽下蜂糕,轻咬着牙问。

“若是另外有个人,合了你的性子,却不肯这般诚意待你,你会如何?”

杨玉一怔,眼神定定瞧着杯底丁点闪着蓝光的酒渍,发誓一般。

“我只求痛痛快快过一辈子,什么名分,什么富贵,什么独一无二的真心,呸,都不相干!”

这番离经叛道的话也唯有杨玉能理直气壮掷地有声的说出来。

杜若忍不住轻轻刺了一句。

“哟,瞧不出你倒是个性情中人。”

杨玉愣了愣,百无聊赖地把头瘫仰在靠垫上叹息,“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连你也不信我,你且等着瞧吧。”

两人絮絮而谈,待想起要走已到了掌灯时分。

‘十六王宅’不受夜禁影响,喜欢什么时候出门都没关系,因此知道晚了也不着急。杨玉预备了两大箱子礼物,叫人另套了车跟着送回去。杜若不与她推辞,把着海桐的胳膊慢悠悠一步三晃踏出二门。

门上挑的大红灯笼在漆黑夜里似两个火堆,照的一丈地内亮如白昼。台阶下停了一两宽大的七宝香车,车前一个穿青衣戴斗笠的人端坐。

仅仅是逆光剪影,杨玉那双阅人无数的利眼也立时辨认出他颇有卖相,不仅宽肩窄腰长腿,且穿一身短打,愈发显得体型极其劲悍刚猛。再看脸上也很是英挺,剑眉星目都在其次,最要紧是轮廓深邃,短短一瞟就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这样的男人,通常不喜欢太精明的女人。

杨玉驻足站了一会儿,嘴角挑起来,下了个匆忙的判断。旁边杜若喝了许多酒,人还在云里雾里,倚着杨玉的肩膀微微眯眼。

长生抱着手侍立在那人身侧,见杨玉领着大群仆从送出来,两脚一碰便单膝跪了下去。

“奴婢请寿王妃安。”

杨玉咯咯娇笑,“哟,三哥来了,怎不进来喝杯酒水,好叫阿瑁怪我怠慢兄长,做不来当家主母了。”

杜若茫然再看,忍不住扶额。

这位王爷神出鬼没,个多月未曾现身,这时候怎么一身青衣坐在这儿了。

李玙站起来叹气。

“弟妹好一双利眼,比二娘还识得本王面目。”

杨玉眼神在杜若身上一溜,半是好奇半是捉狭地问。

“若儿老实乖觉,哪看得穿这些花招。怎的,三哥嫌她粗笨?”

——老实?

李玙笑了笑,眉眼轻飘飘舒展开。

杨玉拧眉一笑,探手捞住杜若,架着她的胳膊向前一推,便将她直接塞进了李玙怀里。

杜若脚底虚虚的,仿似踩着个棉花团儿,眼神还钉在地上切割利落的青石板上。入了夜,薄薄起了一层雾,偶有风过,他袍角蹁跹,带起似有若无一缕香气,并不是用惯的沉水,倒像是瑞脑。

她脑子空了片刻。

缓缓抬起头来,对上他漫不经心又咄咄逼人的眼神,太过锐利。杜若的脑袋沉甸甸缀在脖子上,奋力晃了晃,才听清杨玉轻快的笑声。

“若儿今日醉了,多亏三哥亲自跑一趟。”

李玙搂着她肩头的臂膀似烙铁滚热,烫的她好舒服,可是凉风刁钻,自腰际窜入,又叫她凉的打了个寒颤。

“多谢弟妹照看。”

他侧头看过来,离得太近,又是居高临下,灯光不及之处,他英气勃发的五官浸没在黑幕里,喜怒难辨。许是因为酒劲儿,杜若有些迟钝,目光黏在他脸上,痴痴的。

李玙很快扭身告辞,没放开她,胳膊却虚虚隔开了丁点距离,若即若离的圈着,推她上了马车。

杜若咬着唇,心事沸腾,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长生乖觉,早招呼海桐坐了后头一辆。

长街虽然宽阔,究竟是走夜路,便慢些。

车轮在黄土道上辘辘前行,杜若坐不住,拧着身子开窗向外看,大月亮黄澄澄的,似老大一个月饼挂在天上。李玙策马走在前头,马背上的身形又松弛又警觉,当真如海桐所说,似一柄出鞘刀,随时能利落的劈出去。

她倚窗看了一阵,酒渐渐的醒了,又垂眸发起怔来。斯情斯景,多年后再回想,便后悔该多看几眼的。

“殿下……”

她唤他,声音低低的,四周如海般沉寂,音量高些便破坏了宁静。

李玙扯着缰绳,叫马走慢些,与车身齐头并进。长生见了,夹着马肚子,两三个跃步,走到前头去了。

杜若一阵脸热。

李玙略矮了矮身子,往她脸上照看一遍,“酒劲儿过了?头昏就倚着睡会儿,待会儿我叫人抬了软塌出来接你。”

杜若一时分辨不出他是真体贴,还是作色给人看,便挑开话头。

“那些兵卒呢,怎么都撤了?”

李玙的声音夹着夜风,沉郁似洞箫,“二娘放心,有本王在,胜过千军万马。”

——这又从何说起,她几时不放心了?

杜若心里毛烘烘的,似千万只小虫子爬。她不敢多看他,侧身倚住车壁,头抵着窗棂。木头做的轮子,马走得再稳当,还是颠颠咣咣的。

李玙的声音嗡嗡的传过来,比平日里清爽干净的多。

“二娘预备几时回娘家?”

“嗯?”

“本王应承二娘的差事已办的差不多了,想着二娘刚好回家一趟,也好知会杜郎官,提前预备下打点上司下属的礼物。”

从前杜若便觉得长生说话办事,带着官场上积年老吏的轻车熟路,如今听李玙口气也似老官油子,说到‘打点’二字,没有丝毫停顿,反而顺理成章。

“本王揣度着,东宫里熟人熟面,大家一口大锅炖活鱼,困死一处。如今独杜郎官提拔了,反是个靶子,平白惹口角,故而自作主张,将他推荐到太仆寺做主簿,秩正五品。如若二娘觉得不妥,日后再调换也使得。倒是送二娘出府之事,为着寿王妃夹在里头,还需三五个月,望二娘稍安勿躁。待时机成熟,在宗正寺走一趟,也就是转眼之间。”

纵是才与杨玉交过底细,陡然听到他又提起这个话头,杜若心里还是乱糟糟的,她举目望着车顶金黄的流苏,嗫喏了下,没能说出口。

“二娘不满意?”

李玙在她脸上匆匆一瞥。

月光清亮,白里透着蓝,淡淡笼着她精巧的五官,看不出她心底是盼着早日离了是非之地,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留恋。

马蹄声哒哒,前路无多了。

李玙试探地问,“二娘有心事,不妨向本王直言。这小半年,本王得二娘助益多矣,区区一个太仆寺主簿,实不堪为报。但凡二娘肯说出口的,即便是女眷内帷之事,只要本王能力所及,必替二娘周全。”

他已经十分周到大方,还能提什么要求呢?

真心原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胜过他给予杜家的一切官职前程财富,倘若捧的出手,她自然能坦坦荡荡,骄傲的与他交换。

然——

杜若苦笑着摇头。

“妾与殿下本就是取个两便,如今功成身退,便譬如做买卖银货两讫。至于妾娘家的事儿,怎好再麻烦殿下。”

“二娘处事条理分明,不贪不怨,多一丝儿好处都不肯沾,想来即便复归娘家,也能为自己争得安身立命之所。”

李玙眯了眼,语调一味低沉下去,仿似戳到了痛处,缓半天才继续。

“寻常小门小户,与王府又不同。王府做事,大规矩压着,都在细褶儿处折腾人。譬如王妃有意下你脸面,叫你在院子里头白站两个时辰,这都是小节,你心里头有成算,顺着她的性子摸排,总有出头之日。可是往后嫁去别家,三两进巴掌大的院子,主母有意折辱,手段便毒辣得多了。”

杜若被他一席话说的愣了,捉不住他话缝里藏的意思,心里急切起来,嘴上越发犹疑,声音细伶伶的,夹在风里似有若无。

“殿下说的什么呀?”

李玙微仰起脸,叫清辉照着他苍白如纸的英挺五官。

“财不露白,享福是要遮掩的。即便是兄弟姊妹之间,境遇差异太大,也难免生出贪嗔痴怨。二娘记得本王这句话,往后与娘家姐弟相处,当可免去烦恼。”

杜若茫然点头,咽了口唾沫。

长生已转了回来,勒着缰绳低声道,“殿下。”

杜若抬眼瞧见忠王府的牌匾已在眼前,不禁松了口气,朝他瞧了一眼,声调里带出几分羞涩。

“殿下今夜,想来无需另添沉水也能睡个好觉。”

李玙一怔,视线在她脸上打了个旋儿,忽然勒住马,马车走得虽慢,两人还是一步步拉开了距离。

杜若从车窗探头向后瞧,眼睁睁看着他从视线里渐渐退远,青衣黑马,身姿挺拔,只有赤红发带飘荡在夜风里,说不尽的风流潇洒。

她十分不解,极力凝目在他面上,可是月光太浅,越来越看不清,两人之间仿佛是空白,又仿佛满当当离愁别绪。

杜若心里一个咯噔,嘴角一紧,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李玙抿了抿唇,忍不住赶上两步低声嘱咐,“本王还有些事要办,二娘回去了,口风需得扎紧。”

他向长生递个眼色,拉着缰绳调转方向,腿下一夹,便独个儿向着无边深沉的夜色奔去。

杜若愣在当地,诧然问,“长生,王爷一个人走了?”

“王爷夜里办事向来一个人。”

“那,多危险呀……”

长生用下巴指她看暗影处,“明面儿上一个人,那灰影子里跟着好几个呢。”

杜若嗯了声,翘首望着清冷的长街。

月华如水,铺陈得道路当中一条白练,他单人匹马远去,转瞬已失去踪影。杜若掂量着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性子,眼见门上小厮一窝蜂迎了出来,只得合上窗扉,戴了幕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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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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