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春芳歇(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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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平日里的嬉皮笑脸杳然无踪,语气忽然变得愤愤不平。

杜若心里陡然一紧,顿感后悔莫及。

个多月来朝夕相处, 变着方儿的讨这位阎王喜欢, 好不容易才亲近了两分,自己怎的就得意忘形起来,混忘了他手段多么狠辣, 心思多么细密, 又多么多疑。

她藏在被子底下的两手紧张地狠狠抓住褥子, 心里飞快的盘算应对,面上一径装着盈盈浅笑。

“妾这点子本事,最多只能算计算计王妃罢了, 殿下英明神武, 妾的心眼子在殿下眼里直如儿戏,哪够看呢。”

“是么?”

李玙冷冷扫了她一眼, 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缓缓吐出几个字。

“千穿万穿, 马屁不穿。二娘不用巧言讳饰,在二娘眼里, 本王恐怕是个无能草包,说话都算放屁吧。”

杜若咽下口水,有点明白他的意思, 忙委委屈屈地低一低头, 细细声辩解,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还不是殿下头先允了妾, 有脏水混话, 只管往殿下身上泼。可是殿下千金之躯, 妾不敢胡乱妄为,也不敢拿小事啰嗦。因想着大郎住在百孙院里,日常琐事都是外院处置,王妃照管内院,手伸不过去。张孺人呢,虽然有管理之权,可总不好太抹王妃的面子。思晦既是王妃送去的,能保一时周全。所以才斗胆如此行事。殿下既觉得不妥,妾去求王妃蠲了这一项就是。”

李玙面色稍稍和缓,中指一下下弹着杜若床榻的木头边框,慢慢道,“本王曾向二娘保证,必定护二娘周全。为何二娘不信呢?”

“——妾哪有不信?”

杜若嘴上硬,心已是慌了,惶然抬眼飞快一瞟,眉眼娇怯怯的,浓密的睫毛像风里的蝴蝶翅膀,使劲扇着扇着挡不住眼泪。

“既然信了,此事为何不先与本王商量?本王除开偶然故作雨露均沾之举,几乎日日宿在你的乐水居,虽非同榻而眠,毕竟同屋共处,二娘主动多说几句话也不行么?”

杜若大感窘迫,一时顾不上已在半道儿上的眼泪,杏眼圆瞪,露出倔强责怪的神色。

两人同室而居已经一月有余,私下李玙举止极有分寸,从不曾片刻轻薄。只是长生置办的六扇大竹屏风的纸实在太薄,夜里如果亮着灯,两人的一举一动便如皮影戏般投射其上,比当真同室而居还尴尬。

这种情形之下,她哪里还会与他攀谈什么?

总是忙不迭吹灯躺下,独自在黑暗里翻白眼。

好在李玙也觉得如此这般的夜晚太过无聊,时常故意盘亘在仁山殿中,拖到夜半才来。

杜若嗫喏道,“妾听说衙门口杀人,有好几种铡刀,虎头铡砍皇亲国戚,狗头铡砍黎民百姓。”

“如何呢?”

“思晦伴不伴读只是小事,只要,只要妾有品级在身,即便以后——”

她忽然说到品级,李玙不由得愣怔片刻,抬起头。

烛火隔着绯红的床帐映在她脸上,似浮在一面泛红的铜镜里。杜若残妆半褪,眉尾模模糊糊,平白短了一截,越发显的镜中人懵懂天真。

杜若抬手抚顺了鬓发。

“并非妾贪得无厌,只是杜家寒门小户,经不起王妃心意翻覆。前些日子,王妃已经把妾的阿姐叫来府里威吓了一番。”

她婉转垂头,伤心道,“阿耶虽无能,好歹出身世家,做着朝廷命官,年岁又大了,妾实在不忍心连累他老人家一把年纪跪在地上听王妃的呵斥。”

李玙低声道,“英芙不至于。”

——果然。

杜若想,他是久居高位之人,目无下尘,根本看不见自己那一点子精打细算的烦恼。

她望住他慢慢开口。

“殿下自谓府里权柄牢牢在握,王妃便如那池塘里的青蛙翻不出太大风浪。”

李玙一听就明白了,静默片刻,强道,“本王并非不顾你家人死活。”

“妾相信殿下言出必行。只是殿下生来是天空中的鹰,草原上的马,想不到后宅里能有多少琐碎的功夫折腾人。妾也不是良善之辈,与其受了人的磋磨再依依求告,情愿先牢牢抓住殿下能给的。”

这话仿佛说到了他心里。

李玙的目光凝滞许久,温声道,“二娘能居安思危,做这番打算,本王大感欣慰。你说的是,丑话说在头里,总比过后被人算计了才后悔的强些。不过,二娘可知道品级二字意味着什么?”

一时之间杜若不明所以,只得搜肠刮肚寻话来说。

“呃,便是吃官粮的了吧?”

李玙付之一笑,摇头叹息,片刻恢复了油腔滑调,望着杜若眼神殷切而周到。

“二娘有令,本王莫敢不从。只是品级事大,还需筹谋,杜郎官的位置倒是已在安排。还望二娘耐心等待。”

“……”

这混蛋王爷!

杜若又气又恼,万没想到如此软硬兼施仍是毫无用处,恨不得一把把他推到地上去。每次在他手上都捞不到丁点好处,这又是拿胡萝卜吊蠢驴了。说到底,韦家权势通天,他要顾虑,窦家身负皇恩,他要维护。唯有杜家,彻彻底底只有他这一个倚仗,他便不当回事罢了。

她咬住嘴唇,勉强耐住性子,装出天真模样巧笑倩兮。

“那妾便等殿下的好消息了。”

李玙冷寂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沉沉地向着虚空中看去。

忠王府此节按下不表,却说司天台那里,几个星官都忙着掐算吉日,推演星盘,待向礼部报备过,便于七月三十正式行礼册封寿王正妃。

册妃礼仪繁复,在诸多宗室亲贵环绕之下,自晨及昏,延宕了七八个时辰,至晚间方才礼毕。一时杨玉卸了簪环祭服,年轻夫妇酒浓情热,一夜恩爱无话。

次日寿王与杨玉携手入宫向惠妃请安,坐定闲话一二,杨洄忽自外头进来,拉着寿王道,“十八郎,我才得了一匹好马,烈性的很,咸宜说你擅驯马,不如来指点我几招。”

惠妃笑道,“阿洄难得有事求你,很该与他去。”

寿王看向杨玉,得她微微点头方才离去,殿中宫女内侍默不作声鱼贯而出,顷刻间便剩下杨玉一人。

惠妃脸上笑意立时淡了下来,徐徐吹散杯中浮起的泡沫。

飞仙殿中主位两侧供着极大的冰雕,原本大约雕的迎客松样式,挨在紫金香炉旁边,尖锐明晰的边缘化尽,点点滴滴流下晶莹剔透的清流。

杨玉穿着樱桃色软罗对襟圆领衣,乳白衬里,系着珠光长裙,头上密密米珠银花,配一副碎玉金臂钏,较之选秀之时更添了几分少妇娇艳。她是那一路白皙丰硕的美人,身段波澜起伏,看人下意识地压着点眉,欲扬先抑的神色,反而更添挑逗的刺激。

“阿玉,你出身妓家,被杨玄琰买做养女教养数年,一朝入京,竟飞上枝头做了凤凰,转瞬飞黄腾达。际遇如此奇崛,不独本朝,连两汉、魏晋都闻所未闻,你觉得如何?”

杨玉离座跪伏于地,腰肢垂软,恭顺到了极致。

“臣妾身似蒲柳,万般皆由他人。”

惠妃满意于她有自知之明,暗想贱女果然比桀骜不驯的杨子佩容易□□,若用得好,这便是辖制雀奴的好辔头。

她志得意满,目光寸寸轻挪,犀利如刀,研磨过杨玉的眼角眉梢鼻峰唇线,无一处不精致异常。

“万般皆由他人。说得好。你要记住,从今往后,杨家不是你的母家,杨玄琰也不是你的亲眷,唯有雀奴一人,是你终身所靠。”

“臣妾明白。”

杨玉恭敬地回话。

“臣妾说句僭越的话,娘娘威势赫赫,多少高门贵女趋之若鹜,可是娘娘疼爱儿子,愿意顺遂他的心意。拳拳母爱,叫臣妾感动。”

这话合了惠妃的心意,她满意的点点头,取了护甲套上,轻轻端详着金护甲上镶嵌的珍珠。

“在臣妾心里,服侍王爷要紧,劝着王爷与娘娘齐心协力,更要紧。”

到底还是年轻,说话不知分寸,惠妃居高临下看着杨玉,露出浅笑。

“美貌妇人能激发男子的征服欲,争夺美貌妇人能激发男子逐鹿天下的野心,这其中缘由,往后你也能明白一二。”

杨玉听得半懂不懂,只得笑道,“是。”

惠妃暗想,当初若不是她纠缠在李隆基与李成器之间,如今帝位上坐的,还未必是李隆基呢。

“从前本宫以为你是个银样镴枪头,外头好看里面空,今日倒是刮目相看。不过,雀奴与本宫向来母子同心,倒不劳你在其中弥缝。坐着说话吧。”

杨玉柔顺的垂头轻笑。

入夏时分,蝉声聒噪。惠妃斜倚榻上,缎面轻软细腻,阳光隔着窗纱热烘烘照在身上,晒得她乌黑额发起了毛汗,贴在额头上。

她扬手拍了拍,碧桃脚步轻快转了进来,向二人脸上一打量,便知道杨玉已入了惠妃青眼。

碧桃转脸微笑。

“娘娘头皮可紧,再篦篦?”

便有小宫女捧了靶镜过来,双膝跪下,高举过头。

碧桃站在身后拿碧玉梳轻轻替她刮着头皮,放松片刻,正在享受之时,惠妃忽然‘嘶’了一声,顶上大感吃痛。

她张开眼,只见镜中日光闪烁,仿似爆开烟花,刺得她眼花缭乱。

杨玉的面容与镜中人瞬间重叠,眼角鼻尖的弧度明艳逼人,惊得惠妃心跳仿佛漏了半拍。蝉鸣骤然静默,惠妃身上重纱掐金菡萏纹广袖也在微微颤抖。

杨玉狐疑的抬起眼皮。

碧桃已慌乱地问,“可是扯痛娘娘了?奴婢罪该万死。”

惠妃紧紧抿着嘴,压抑不住心头翻腾的滚滚惊惧。杨玉不由得站了起来,垂目于深红地衣,蚊声讷讷。

“王爷亲近娘娘就再好不过了。臣妾也好跟着王爷常来看望娘娘。”

“不必了!”

惠妃一声断喝,“往后你少进宫。圣人对婚事不大满意,恐他看见你,平白多些麻烦。”

杨玉忙应了,却是一脸惶惑不解。

到底是雀奴的嫡妻,惠妃不忍苛待,着意柔声道,“待你生了长子,再求个封赏,便无事了。”

杨玉不明所以,不敢再问,只得依礼退了出去。

惠妃满怀心事,将众人皆撵出去独坐殿中,半晌杨洄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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